文 | 张楠茜
编辑 | 王晓
4月4日,一个叫做《34.6万公民的秘密》(以下简称《秘密》)的艺术项目在武汉市美术馆开展,展览内容是被泄露的市民个人信息。当天,美术馆的一条长廊墙壁上贴满了A4纸,整齐排列着武汉市民的个人信息:工作、姓名、住址、电话、网购记录……
经过特殊药水处理后,透着荧光的一两行文字呈现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刘x,武昌街道口xxx,黑色别克牌汽车,车牌号xxx,2018年3月2日13:54在携程网购买了前往南昌的高铁票,3月4日9:46在淘宝购买了24寸行李箱……紫外线灯光的投射下,展览观看者的身影暗淡下去,信息里一个个未到现场的人以这种方式成为被观看的主角。
《秘密》展览的现场。受访者供图。
展览前半年时间内,主办者邓玉峰从黑市购买了三十多万武汉市民的个人信息,在《秘密》项目展出,希望引发人们对个人信息泄露的警觉和思考,他也邀请被展示的人们来参观展览,共同完成这次社会实验。
“xxx,艺术家邓玉峰在黑市购买了您的个人信息,现邀请您来参观在武汉美术馆《34.6万公民的秘密》艺术展览活动,快来观看自己的秘密吧!”《秘密》的志愿者们向主角们发送短信,有人回复“有病吧”,也有人说“好啊”,更多则石沉大海。
仅仅两天后,展览被叫停,邓玉峰也被警方带走调查,原因是他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邓玉峰告诉搜狐号鉴闻,自己之前预料到过这种后果,所以在展览中对个人信息中的关键部分进行了涂改。用这种简单直白的形式做展览,是想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麻木,直面平时避而不谈的信息泄露问题。
虽被叫停,《秘密》展览在网上引发争议。有人认为邓玉峰知法犯法,不能因艺术家身份就逃过惩罚;也有人将邓玉峰称作勇士,敢于在麻木的时代叫醒装睡的人们;还有人调侃说,只有当邓玉峰这个艺术家受到惩罚,而售卖个人信息的团伙仍然逍遥法外,这件行为艺术作品才算完成。
《秘密》中展出的被泄露的个人信息。受访者供图。
媒体曾报道,中国网络非法从业人员超过150万人,背后有千亿元级别的产业链。2017年破获的“9·27特大窃取贩卖公民个人信息专案”,被盗公民个人信息达50多亿条,犯罪嫌疑人达96名。
在人们日常收到的骚扰短信背后,信息泄露带来的经济损失惊人。《中国网民权益保护调查报告2016》显示,仅在2015年下半年至2016年上半年,因垃圾信息、诈骗信息、个人信息泄露等造成的总体经济损失高达915亿元。
“我们还有秘密吗”,在4月这场短暂的展览上,邓玉峰写了这样一句话。虽然没有标点符号,这句语气无奈的问句,敲击着所有人的现实屏障。
邓玉峰。受访者供图。
“秘密”泄露是所有人都逃脱不了的问题
鉴闻:怎么关注到个人隐私信息泄露的?
邓玉峰:我是艺术家,也是普通公民,每天会接到很多骚扰短信,但却没有办法阻止,变得很被动。长时间下来,又会觉得无所谓了,成为常态,接着变成习惯,习惯变成麻木。
这是这个中国大部分人的一种精神状态,我自己经历了,也在反思。
鉴闻:《秘密》大概准备了多久?
邓玉峰:一两年,之前我一直关注电话诈骗。电话诈骗和泄露信息是有内在逻辑的。
先有信息泄露,才会有电话诈骗。之前大家都只关注到电话诈骗,是它把罪过放大很多倍让人看到了。
鉴闻:展览前,给多少信息泄露的当事人发了短信?
邓玉峰:两天里,现场志愿者一共可能才发3000条,还有,不是所有信息都贴出来了。
鉴闻:购买信息花了多少钱?
邓玉峰:一分钱一个人。
鉴闻:如果你被某个当事人告了,会吃惊吗?
邓玉峰:我一开始对展览的发展,就有各种预判,比如受多重的处罚,也问过法律界的朋友,有这个心理准备才来做展览。我也知道自己是违法的,但是希望舆论不要走偏,对展览是否违法的关注,不应该盖过了对信息泄露问题的关注。
鉴闻:有人认为,你受罚之后,这个展览才真正完成。
邓玉峰:处罚对我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现在展览已经达成了讨论的效果。
我之前接受采访时说知道自己违法,有人又把我说成英雄和勇士,他们口中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恰恰在用犯法的方式提醒大家警惕个人信息安全,这是很讽刺的。
鉴闻:警察把你带走,是什么反应?
邓玉峰:虽然料到过,但还是有点紧张。
他们(警察)到美术馆来找过两次。第一天我没在,第二天美术馆打电话要我过去。便衣警察在现场给我做了一些简单笔录,然后去我家把证据带走了。
和警察后来聊得很好,去了警察局也没把我关到某一个地方,是把我叫到他们工作的地方,然后他们去开会讨论。
鉴闻:现在处罚是什么?
邓玉峰:警方还没定性。
鉴闻:你之前说过,自己知道法律后果,为什么还坚持做这样一个展览?
邓玉峰:可能还是内心深处的一个东西,觉得应该做这样一个展览,披露给大家。也是一种态度。
鉴闻:之前对展览有什么样的预期?达到了吗?
邓玉峰:达到了。最初的预期是,它起码要引起人们的讨论。想通过这个展览,调动所有人对信息泄露的关注以及反思讨论,甚至是推动。
这个展览前,Facebook被爆出大规模数据泄露事件,体现出信息泄露是世界性难题,在中国可能正处于初级阶段,需要人们先普遍认识到这个问题。
要是有人关注,产生社会舆论,再引起有关部门关注,也许会推动一些法律的改进,以及建立一些机制。要是有任何一个小进步,我觉得都是很有意义的。
鉴闻:如何看待李彦宏“中国人愿意用隐私换取便利”的观点?
邓玉峰:信息是中性的,每个人都需要,国家层面因为安全掌控信息,商业公司为了利益,从生活的角度去掌控你的信息。人们都牺牲了自己的隐私,获得网络时代的便利性。
在今天与未来,科技会越来越多的改变伦理与价值观,但如果以技术的名义就可以践踏公民的个人权利。那我们是不是要警惕以及反思这种以便利换取隐私的行为与意识。
《破案小组》展览图。受访者供图。
“每个灰色行业,跟社会都有很深的逻辑”
鉴闻:你在2015年做了一个名叫《黑金》(又名《黑经》)的艺术项目,能简单介绍一下吗?
邓玉峰:在我们平时的生活里,有美好、快乐、欲望,但背后还有另外一层,快乐之下是悲伤,光鲜背后有阴暗。我关注的就是灰暗的那层,现实彼岸的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叫“黑金”?简单说就是黑色的交易。例如贩卖枪支、色情服务、毒品买卖、诈骗、办假证、贩卖儿童等等。
鉴闻:主要是一些犯罪的行为?
邓玉峰:大家都认为是犯罪,但我不会用既定的道德法律来审视这些人。这些交易背后的人性,会释放得更加真实。
鉴闻:用什么办法和他们进行沟通?
邓玉峰:我到了一个城市,会拿上手机和相机,串街走巷,走过城市小巷脚、公共厕所、医院的厕所,在这个城市背阴处拍下那些小广告,比如说街边办证、发票的号码,这是最常见也最容易被忽视的。每个城市至少拍上千张。
我会把这些小广告归类整理,比如办证、发票、枪支、妓女、毒品,像一本黄页书,每个条目下面都有很多电话。
之后,我会跟每个行业交流,产生一些对话聊天记录。比如在QQ上跟他联系的,会有一个截屏。然后把它展示出来,作为我对这个灰色世界的一种研究与观察。
鉴闻:现在做了哪些城市?
邓玉峰:台北,武汉,大冶,北京,惠州,东莞,上海做了一半。
鉴闻:为什么对这个灰色世界感兴趣?
邓玉峰:每个灰色行业跟社会都有前后关系,都有很深的逻辑,值得去研究,我研究的是这个灰色地带的文化。
《黑金》是我打开另外一个世界的一扇窗。打开后,你会发现它们一直平行于我们的世界,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或者说正反面。
鉴闻:你说《黑金》让你发现另一个世界,2016年的《破案小组》是想要进一步解决问题?
邓玉峰:我觉得自己可以用艺术的方式去解决一些事情,在《破案小组》项目里发起了一个召集,和有想象力、时间、精力的合作者一起去破案、营救。
那时候,我刚好跟一个贩卖儿童的人聊天,是做《黑金》时采集到的一个对象。
他告诉我手上有多少个孩子。从艺术家的角度来讲,我跟他聊天、归纳到研究内容里就已经结束了。但是作为有社会责任心的人或者说一个还有伦理道德的人,我总觉得有点过不去。
我会在破案小组中做一些卧底的角色扮演,有时候自己真就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人。
这两年一直挺矛盾: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当你看到恶魔的时候,你也变成了恶魔。这种感觉很强烈,当你越接近真相,可能也在犯罪。
鉴闻:《破案小组》解救孩子,结果怎么样?
邓玉峰:当时想找贩卖儿童的,在QQ上换着关键词搜索,找了一晚上,终于看到一个叫某某某孩子的网友。名字根本看不出是贩卖儿童的,我加上后问他:你那有吗?他就回:有,你要几岁的?
为了不引起对方怀疑,我会扮演不同的角色。有一次,我扮演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我会要求自己打字速度不能太快,遣词用句要用方言,标点符号偶尔用错,加一些当地的口音。但最后对方还是起疑心了,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号不在了。
《黑金》(又名《黑经》)的展览图。受访者供图。
“我做的是‘挺危险的艺术’,希望推动现实进步”
鉴闻:所以作为艺术家,你还是想从现实角度推动一些事情?
邓玉峰:当然,这是我的原动力。
大众层面所认为的艺术是停留在美学层面的,但我这两年一直在想,在今天这个科技改变的世界里,每个行业都在不断刷新我们的价值观和伦理观,现在的世界和往常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今天我们对待艺术,也需要用另外一种角度去理解,我想用解决的角度去理解艺术。
鉴闻:有些艺术行为比较有侵略性,你觉得艺术行为和法律之间如何平衡?
邓玉峰:法律是画个框框,把你框在里面。艺术是不要画框框。他俩本质有冲突,但其实就是需要有个度,不要去越过它。
比如《黑金》,这是我的一门研究学科,我只不过把工作展现给大家。但很多美术馆是接不下来《黑金》的,他们一看这个内容,一般都不能过。他们觉得,你突然抛出这么多社会负面的东西,可能会引起社会不安定。
鉴闻: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中,艺术家怎么自洽?
邓玉峰: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我自己做的艺术。我并不代表艺术圈,也不代表艺术。整个艺术圈是一个生态,有人关注社会,有人关注自己,有人就想靠艺术画画卖钱,有各种各样的选择和追求。
鉴闻:从《黑金》到《破案小组》,再到《秘密》,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转变或者是突破?
邓玉峰:顺其自然的吧。开始做《黑金》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今天。顺着《黑金》这样一个方向走就到了今天,只是说会舍弃很多东西。
太关注社会现实,跟艺术象牙塔的距离有点远了。身边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事,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很危险的状态。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只不过选择了这个方向,就要舍弃很多东西。
我都想过最坏的情况。被抓、谋杀……虽说是在做研究,但是艺术家是偏公众人物,你一旦抛出这个问题,在社会里产生很大的涟漪,对别人的生态产生影响,如果哪天,你的这个影响力把别人的生态给灭掉了,以之为生的一帮人,难道不会报复?
鉴闻:所以你做的是挺危险的艺术。
邓玉峰:对,但我想调动艺术的现实功能。我们太习惯艺术的高高在上,那些时尚、文化、审美,象征、形容的修辞方法,太习惯于这种思维模式了。
但是今天的世界和社会产生了这么多问题,如果还在自己的那个象牙塔里面孤芳自赏,玩着老套的游戏,我自己都会得很虚。
鉴闻:你之前是学什么专业的?
邓玉峰:雕塑。雕塑思维是一种三维的角度,你在做某一样东西的时候,始终在三维立体围绕观看,这就是很扎实的一个基础,我现在审视社会,会用一种雕塑的角度去看。
鉴闻:有人把你和葛宇路(注:中央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因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北京一条无名道路引发关注)做对比。
邓玉峰:我们不同。他的路牌,是毕业作品,可能自己都没想到后来引起的波浪那么大,而我是要做一个社会实验,希望引起人们的讨论和社会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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