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婷婷 编辑|孙俊彬
26岁的梁二玲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出生就被母亲送给了别人,多年之后,她也要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卖掉。
2018年5月9日,梁二玲挺着9个月的孕肚跪在地上,头发昨晚才洗过,早上出门前没时间梳理,此刻凌乱地下垂遮住了脸。
武汉大东门机电厂附近,来来去去的行人在她面前停下,有人读她面前的大字报:卖胎救家,我老公身患类风湿股骨头坏死脂肪肝等疾(病)多年求医……然后摇摇头走了;有人在她身边小声议论:“是不是骗子?”一位老婆婆,走了之后又折返,塞给她10块钱。
梁二玲全程低着头,民警走过来查身份证,她也不敢看着民警答话。儿子夏一一在她身边,有时候蹦来蹦去,有时候安静地跟她跪在一起。她觉得委屈,但为了给老公夏海波筹钱治病,她还是坚持跪了一个半小时。
前一天夜里,丈夫夏海波病卧在床上,不断咳血,他曾被称为“史上最牛乞丐”。此刻,他忧伤地摸着妻子鼓鼓的孕肚,想着自己的身后事。突然,去年看到过的一个新闻跳到他脑海里:成都一女子卖胎救自己患白血病的女儿。他灵光一闪,告诉妻子:九九的预产期快到了,我们抓紧时间用九九制造一个新闻吧,也许会有好心人帮我们。
尽管自己也是一个“弃婴”,梁二玲却没多考虑就同意了。第二天清晨5点半,她和夏海波就带上儿子夏一一出门。
在去往武汉的长途汽车上,夏海波又吐了几次血。虽然精神状态虚弱,他还是强撑着掏出手机,抖抖嗦嗦给《长江日报》一位熟识的编辑打电话:“我老婆打算去武汉街头卖胎,你要不要来报道一下?”
5月9日,梁二玲跪在武汉大东门机电厂附近“卖胎”。图片来自受访者
窗户小洞里的爱情
8年前,夏海波第一次看到梁二玲时她正在出租屋门前洗衣服。远远地,梁二玲的头发长到腰间,又细又软,染成葡萄红,干干净净地散在背上。
27岁的夏海波上过武汉当地报纸、杂志的头版,把自己从一个“村里公认的清华/北大准学子”到因病致残、沦为乞丐的经历,写成一本《乞讨日记》,很快他拥有一大批粉丝。那年,梁二玲17岁,是一个烧烤摊的服务员,工资800块,一大半要上交给养父。
或许是缘分。2009年6月,梁二玲搬到武汉的一个城中村。她的屋子是一个容积约4立方米的木头方形盒子,一块木板横在半空中,把空间分为两层,杂物在下层,床在上层,床边就是夏海波的窗户,房东用蛇皮口袋把窗子糊起来。
初次见面时,除了头发,夏海波还发现梁二玲手掌上的茧子和十指上划破泡胀的伤口,他认定那是一双拾荒的手,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第二天出门时,他把一袋读者送的饼干挂在梁二玲的木头门把手上。
在人际疏离的城中村里,夏海波这个简单的善意让梁二玲感到格外温暖。许多年后,当被问到怎么娶到梁二玲的,夏海波笑着说,感谢梁二玲从小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才让她成为我的老婆。
梁二玲的老家在河南商水县,她的降生并不受欢迎。母亲想生个男孩,家里又养不起三个孩子,母亲干脆把她送给了姨妈家,姨父给她取名梁二玲,没有入户口。
对于姨妈家来说,梁二玲的到来等于多了张吃饭的口。9岁的梁二玲被规定的饭量是:每天两顿,拳头大小的馒头两个,或者面条一碗。
除了扫地、喂猪,还需要给一家人洗衣服。有一次,她正准备上学去赶校车,表嫂叫住她,非要让她扫完地再走。她怕上学迟到想先跑,表嫂一巴掌呼过来把她鼻子打出了血。
梁二玲喜欢读诗,至今仍然能念杜甫那首“黄四娘家花满蹊”(出自《江畔独步寻花》)。三年级的时候,表嫂告诉她:“你成绩也不好,就不读了吧?”梁二玲没有坚持,14岁辍学,在家继续扫地、喂猪、洗衣服。
有一次,晚上夏海波收摊回来,坐在床上大声读宋词。梁二玲听不懂,但觉得好听,趴在床上,用小刀片在蒙窗户的口袋上偷偷划了个半根手指长的洞,橘黄色的光从洞里透出来。眼前读书的男子估摸还不到80斤,身高不到1米6,戴着厚厚玻璃的圆框眼镜,梁二玲觉得他“气宇轩昂,特别高大。”
为了省电,梁二玲用大电饭煲一顿煮三个人的饭,夏海波路过次数多了,看到梁二玲每次吃饭都是一层米饭上头铺一层咸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不吃菜嘞?”
梁二玲不说话,抿着嘴笑,手紧张地卷着她的头发。以后夏海波再回来,就常常给梁二玲拎个盒饭,或者是几个苹果。
有一天早上,电视台来采访夏海波,在麦克风前,夏海波侃侃而谈,突然,墙上蒙着蛇皮袋的窗户里钻出一个脑袋,一个散发的女人不耐烦地说,“别吵了,有人在睡觉。”这时,夏海波才第一次知道窗户上有个洞。
窗户的小洞成为两个人交往的私密通道,有时,这种交往有点像课堂上同学之间的纸条传递。有一次,梁二玲扔一个纸条过去,上面写着:“海波,我买了两袋饼干,我吃了一袋,给你留了一袋,回来要记得吃哟……”
那年9月,梁二玲刚发的工资被偷了,养父再过两天就要来找她拿工资,她吓坏了,哭着去找夏海波。第二天,夏海波跟朋友借了800块钱给她交差。那天,梁二玲从窗户的洞往夏海波房间里扔了一个红色的零钱包,里面鼓鼓地塞着一个月饼和她写的第一封长信:“你好,夏海波……”,就像王小波第一次给李银河写的那封炙热情书:“你好哇,李银河……”
梁二玲一直不敢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恋爱了,怕姨父“打死”她。在武汉的出租屋里,她给夏海波洗衣服前,要把门关起来,夏海波用拐杖把衣服从窗口递过去。
2010年2月,夏海波决定放出消息。他在自己的贴吧里写“史上最牛乞丐夏海波与河南少女梁二玲订婚了”。
从那时候起,梁二玲就决定要照顾这个残疾的男人一辈子。
图说|梁二玲给夏海波写的纸条。图片来自受访者
“弃儿”和乞丐
小时候,大表哥在武汉工作,梁二玲经常得去帮他家守房子。她不敢一个人睡,没有手机,没有朋友,只能把奶奶家的猫借过来做伴。一次半夜,她感觉有东西在咬她的脚,怀里的猫疯狂地叫,她吓得脚一动也不敢动,把猫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等到天亮她爬起来看,发现是老鼠把她左脚的大脚趾头啃破了。
辍学之后,梁二玲过得像一个流浪儿。村口有个回收站,她没衣服了,就去那里捡几件回来,反正“喂猪嘛,也不需要穿太好”。
梁二玲小时候没有剪过头发,小学一年级时,头发已经长到腰间,又细又黄的头发常常生虱子。那时候爷爷还在,他会翻出一把篦子,坐在阳光里给梁二玲仔仔细细地梳头。
这种快乐时光在她的童年里并不常有,这也造成了她对陌生人的盲目善意,有时,这种善意给她带来灾难。
14岁那年的一个夏日,梁二玲正在大哥的养猪场喂猪,一个30多岁的男人朝她走过来,梁二玲认出他是附近窝棚里的守路人。他热情地跟梁二玲打招呼,还用“亲切”的口吻夸梁二玲长得好看,走前告诉梁二玲自己离婚了,没事可以去找他玩。
那是梁二玲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晚上路过窝棚时,她特意停下来,进去跟那个“像哥哥一样”的男人打了招呼。然而,对一个14岁的少女来说,成年人世界的复杂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许多年后,梁二玲回忆起那个梦魇般的漫长夜晚,依然忍不住恸哭。
少女梁二玲还没从那段可怕经历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时候,24岁的残废青年夏海波拄着拐杖,站在武汉街头乞讨,身上挂着两块纸板,前面“要饭”和“BeG Life”,后背写着自己的社交账号和文学作品简介,长得像张大字报。这个场景被人拍下并上传到网络后,迅速成为热闻,网友们称他为“史上最牛乞丐”。他还将自己乞讨的经历写成《乞讨日记》,武汉当地的出版社帮他出版。
2009年,夏海波到武汉一个著名大学做演讲。在一个阶梯教室里,夏海波坐在台上演讲,梁二玲坐在第一排,手不停绞着自己的长头发,脸涨得红彤彤的,直直盯着夏海波看。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看着夏海波面对那么多鲜活的面孔夸夸而谈的样子,内心对他的崇拜无以复加。
身体上,梁二玲只对自己密长密长的头发比较满意。她第一次跟养母要钱就是去做头发:把分叉的发梢剪掉,拉直,染成葡萄红,花了40块钱。做完头发,她跑到照相馆,人生第一次给自己拍了张相片,仿佛新生活的开始。
2007年在街头乞讨的夏海波。图片源自网络
爱情和面包
梁二玲18岁生日的时候,夏海波花99块钱给她买了个生日蛋糕。第一次吃蛋糕,梁二玲很开心,吃到撑不下还在吃,最后还是没吃完。夏海波说:“你看我又吃不了这种甜的东西,吃不完又浪费了,我们下次不买了吧?”梁二玲点点头,人还沉浸在生日蛋糕的喜悦里。
短暂的热恋之后,夏海波发现,生活光有爱情是不够的,还得有面包。可是对他来说,收入最大的来源就是卖自己那本书。一本书卖20块钱,当夏海波的人设标签效应效还在持续的时候,一天能卖20多本,随着热度的递减,后来一周只能卖7本。
2010年1月,夏海波觉得武汉的市场已经饱和,决定前往南京卖书。梁二玲送他到车站,泪汪汪地看着他。夏海波心一软,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梁二玲二话没说就跟着他走了,她把这称作她们的第一次私奔。
在南京,梁二玲没有工作,每天跟着夏海波卖书。夏海波身体好的时候,她就跟在夏海波身后,夏海波身体不好的时候,她就自己上街,学着夏海波的样子,背一摞书,挂个牌子,手上再举两本《乞讨日记》,一站一整天。
“她只会模仿我,我是因为脚蹲不下,她又不晓得可以摆在地上卖,不用那么辛苦。”夏海波说。
在网上宣布订婚前1天,夏海波带着梁二玲回到老家梅河村举行订婚仪式。没有戒指,没有彩礼,也没有任何信物,梁二玲只要求照了一套婚纱照——顺便拍了一组大头贴,就把自己交付了夏海波。
为了庆祝新的生活,梁二玲决定去做头发,这次是染成黄色,烫了个大波浪。
那年年末,梁二玲与夏海波在四川卫视录《宁远时间》。当天,梁二玲的姨妈意外地出现在录制台上。由于事先不知道彼此会出现,节目进行到一半,双方激烈争吵起来,姨妈流着泪走到梁二玲身边,抱着她说:“跟我回家吧。”
这是梁二玲与姨妈的第一个拥抱,梁二玲却匆匆挣脱逃开,因为怕姨父突然出现把她抓走,梁二玲从小就害怕姨父,经常被他打。
那以后,两家人断绝了往来。梁二玲跟随着夏海波,四处奔波。
20岁那年的春天,夏海波带着梁二玲回到老家入户口。梁二玲给自己取名叫夏晓惠——这是夏海波爱情小说女主角的名字;她成为了夏海波的合法妻子,而且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夏海波给孩子取名叫夏一一。
拿到户口本后,梁二玲开心地跑到镇上做了头发:葡萄红,大波浪。这是她第三次烫头。
夏一一长到两岁,梁二玲和夏海波才再次出门赚钱。2017年,梁二玲在广州意外怀孕,因妊娠反应过大,医生建议不适合马上做流产,紧接着,夏海波因酸中毒差点丢了命,俩人最后决定回天门老家。此时,梁二玲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不适合流产。
夏海波给要出生的孩子取名“夏九九”。“一一”代表他们一无所有,也代表万物开始于一;“一一”加“九九”是他对生活的寄望——十全十美。
梁二玲与夏海波订婚时拍的婚纱照。 受访者供图
制造“卖胎救夫”的新闻
夏海波常年生病,服用激素不仅让他迅速长胖,还让他的消化系统紊乱,内脏功能衰竭。
2018年5月7日晚上,他又开始吐血。19年来,疾病一点点拖垮了他生存的意志。这个曾被称为“史上最牛乞丐”的人,对临近的死亡感到愈加恐惧。
家里一贫如洗,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屋,墙已经开裂,下雨的时候,家里四处叮叮咚咚地漏雨。现在唯一的经济来源是4亩农田上的收成,麦子刚卖了3000块钱,黄豆还在播种期,下一茬的收成要在9月以后。他想,要是自己真的死了,妻儿怎么办。
梁二玲在武汉“卖胎救家”的事,夏海波还没有看到有新闻报道,他琢磨了一下,觉得报道在《长江日报》应该是发不了了,于是给那个编辑打电话:“是不是发不了了?没关系,你把图片发给我就可以了。”与媒体打交道多年,夏海波已经学会了如何利用媒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现在身体也不好,困在农村了,回家之后,我想做个事情引起关注,说不定会有好心人。”他叹了口气说,“确实是养不活了,万一能找一个好人家,是吧。”
他自己把图片配上文字,转给了一个知名的图文自媒体号,标题叫《90后姑娘和网红乞丐私奔,为救丈夫跪街头卖胎儿引发争议》。文章发出后,最先到夏海波家来的是村书记,因为文章中提到:夏海波老家三十几年的危房瓦屋至今没改造。村书记向他保证,一定尽快把他的危房改造好,同时让他家三口人都享受低保待遇,只要他“少到网上搞事情”。
一个星期以来,不断地有人给梁二玲打电话、发微信。有的是地痞流氓,骂夏海波不配拥有爱情,让梁二玲跟自己走,梁二玲也不生气,回他一首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女贵徇夫,舍生亦如此。”
也有真心想领养夏九九的。一对武汉的夫妻,两个人都是国企员工,男方有些生育困难,连续三天给梁二玲发微信:“我们一定会对他好的”、“可以去民政局公证”“;有些人家则提出通过给梁二玲伺候月子,表明她们的诚意和决心。
有一个电话来自法国,夏海波说是一个女人,从声音判断可能是30多岁。电话打了9分钟,主旨就是劝她们不要卖掉孩子。挂上电话后,女人给夏海波的支付宝转了500块钱。
夏海波是真的心动了。在此之前,他知道“卖胎”违法,只是想制造一个新闻。但是现在他觉得,夏九九如果真的能“攀上高枝”,不用跟着自己当农民,也许是一件最好的事。
“(收养)当然是要到民政局公证,要是别人心里过意不去,想帮助你,给点钱让你去治病,那也是好事,是吧。”夏海波说,他最心仪一个家庭来自重庆,夫妻两个人是大学教师,40多岁膝下无子,“教育方面应该能比较好。”
在家里,夏海波占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夏海波语速很快,一刻不停地说话,梁二玲就安静地在旁边听着,最终,夏海波表达的一切意见,都会变成梁二玲的意见——尽管有时候,梁二玲并不是完全理解丈夫在说什么。
“我也确实需要筹钱给我老公治病。”采访中,这句话,她重复了5遍。但是,在夏海波安静下来时,梁二玲会轻声说出不一样的想法:“不管家境怎样,孩子还是跟着自己好。”
梁二玲说,她理解妈妈,从来没有怨恨过,但是如果把夏九九送出去,她可能无法原谅自己,“我妈妈把我送给亲人,想见还可以见。但是我把自己的(孩子)送得远的话,永远都可能不会见到。我觉得我这个(行为)是可恨的。”
夏海波家门前有块菜地,梁二玲种了番茄、辣椒等蔬菜。受访者供图
村子里知道梁二玲“卖胎救家”的人很少,偶有几个知道的,还是因为看了夏海波的朋友圈。邻居周大伯说:“决定生就应该自己养。”周大伯沉吟一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应该引了。”
夏海波不在乎这些评价,他经常与左邻右舍吵架,对乡邻也怀有戒心。这次回家后,夏海波特意花两百块钱在堂屋的左上角安装了一个监控。
梁二玲也不在乎,眼前这个小家就是她世界的全部。她把夏海波安装的监控叫做“猫“,夏一一上学、夏海波外出的时候,她就对”猫“说话,逗它摇头。
从河南离开后,梁二玲与家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那个从小能背诵的座机号码,但是,电话早就拨不通了。头发又长到了腰间,黄色的发梢是她上一次染发留下的痕迹。她还是喜欢长发,觉得可以用手梳理的头发比较有气质。
梁二玲说,如果夏九九是个女孩,她想带夏九九去做一次头发。她会给出自己的建议:可以试试烫几个卷,染成酒红色。
梁二玲坐在家门口。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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