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做一件事,这样的生活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又到周一,这意味着一个崭新工作日的开始。不少上班族常调侃自己患有“周一恐惧症”,恐惧的是什么?自然是快节奏的城市工作与通勤生活。在不断加快的生活节奏中,能够静下心来慢慢做好一件事、甚至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已经越来越稀少。

但在高楼林立的都市缝隙中,还有一些守着老手艺、一生只做一件事的老匠人存在着,他们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但被共同的“匠人精神”、“手艺人精神”牵动着。我们今天请非虚构作家阎海军跟大家谈谈他眼中的手艺人:到底什么是手艺人?他们的生活状态怎么样?手艺人与乡村生活又有着怎样的联系?在作者看来,如同曾影响了我们的陶器已渐少使用,很多手艺已经日渐边缘,只在少数地方少数人群的生活里存在。城市文明所向披靡,乡村文明不攻自破。人们对老手艺的抛弃,实际是文明的转场。但这样一小群人守着的老手艺,构成了与时间抗衡、与“生产—消费”逻辑抗衡的强大力量。

撰文 | 阎海军

(非虚构作家,著有《崖边报告:乡土中国的裂变记录》、《陇中手艺》)

从陶器的变迁

窥见乡村日常生活正渐行渐远

大约在1995年,我的母亲做了一瓦盆甜醅(西北地区的特色小吃,用燕麦或青稞制作),她分出一瓦罐,让我送给十五公里外另一个村庄的姐姐。我嫌路程遥远,约了伙伴一起前往。路途中,我们边走边玩耍,不小心把瓦罐打碎了。甜醅洒落一地,所剩无几。仓惶之中,我用封装瓦罐口的食盐袋抓了一些没被污染的甜醅送到了姐姐家。我返回家里时,母亲向我要瓦罐,我撒谎说瓦罐忘记在姐姐家了。打碎瓦罐的“失职”暂时掩饰过去了。但过了数月,姐姐回娘家,说出了我将瓦罐打碎,她没能吃到甜醅的不满。我被母亲大加责骂。

一只瓦罐当时也就一两块钱的价格,但那是用了好多年的器物,表面包浆,油亮发光。瓦罐被打碎,自然是家里的一大损失。那种损失,除了经济,还有家人对器物的情感。

打碎瓦罐的自责,直到20多年以后,一直横亘在我的心里。但偶然一次回乡,我突然发现,家中的瓦盆、瓦罐已经全部被塑料制品、不锈钢制品代替了。我想寻寻制作瓦罐的瓦窑和艺人,但是寻遍陇中(甘肃陇中地区),并没找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记忆中的乡村日常生活正在渐行渐远。

《古代生活》

作者:路易斯·亨利·摩尔根

译者:马巨

版本: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5年4月

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一书中提出,人类的高级蒙昧社会(摩尔根将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分为三个阶段:蒙昧社会、野蛮社会和文明社会),正“始于弓箭的发明,终于制陶术的发明。”陶器的发明是人类由蒙昧阶段迈入野蛮阶段的拐点,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显著标志,和铁的发明一样,具有里程碑意义。摩尔根认为,“在人类的进步过程中,制陶术的出现对改善生活、便利家务开辟了一个新纪元。”马克思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中认为,是制陶术的发明“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食物的来源,从而开始过定居生活”。

1970年代以来,我国考古发现了大量早期制陶遗迹,如:距今约10000年、新石器时代早期的江西万年县仙人洞陶罐、广西桂林甑皮岩残灰陶片、河北徐水县南庄头遗址等地发现的陶器碎片;还有8000多年前的磁山文化红陶、7000多年前的仰韶文化彩陶、6000多年前的大汶口黑陶等。我的故乡甘肃,也是彩陶的故乡。马家窑文明、大地湾文明等一系列考古遗址发掘的彩陶,记载了远古人类进步的历史进程。

远古人类,没有阶级分化、没有贫富分化,“大家都是普通人(郎树德语,文物考古研究学者)”,彩陶是人类的共有共用器物。距今5000年-4000年的时候,人类逐渐有了阶级分化、贫富分化——贵族的出现,垄断了对高档陶器的使用权,贵族使用的彩陶陶器和普通人使用的彩陶陶器有了明显区别,器形的大小、器物纹饰的繁简等方面都出现了差异。

青铜器出现以后的时代,人类有了铜器、釉陶、瓷器,过去将所有精力集中于彩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人们要在更多的器物上,花心思、找灵感、赋意义。青铜器出现,彩陶衰落,但灰陶并未终结,又延续了数千年。直到遇到工业化、城市化、市场化以后,才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今天,即使中国最后使用灰陶的地区——甘肃陇中,在农民日常生活中也已找不到瓦罐和瓦盆了,但是在丧葬仪式中,“孝子盆、五雷碗、宝罐依然无可代替地被使用。”

何为手艺人

与时间的对抗,生成真正的“匠艺”

中国乡村日常生活里,类似灰陶的故事不胜枚举。

柳宗悦是“民艺”一词的创造者,被誉为“民艺之父”,他将民艺之美的特质总结为七点:一为实用性;二为大量与廉价;三为平常性;四为健康性;五为单纯性;六为合作之美;七为国民性。这其中,我觉得第二点尤为重要——“少量、高价的东西无法满足社会经济的需要。在我们的理念中,美的东西应当大量且廉价地制造”。

我的故乡陇中地区有“陇中苦瘠甲天下”之说,这是清廷陕甘总督左宗棠说的。他说完这话以后,陇中的地理文化概念就形成了。狭义的陇中只含定西全境。广义的陇中除了定西全境,还包含天水甘谷、武山、秦安;平凉静宁;白银会宁、靖远;兰州榆中。广义的陇中大致在黄河、洮河以东,陇山以西,六盘山以南,渭河以北。这一区域均属黄土高原。

陇中是关中与河西的连襟之地,是“中原汉帝国”凿空西域的前哨阵地。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融合在陇中大地此消彼长,贯穿了整个中国文明史,草原游牧文明与黄土高原农耕文明相互交融,形成了特色鲜明的地域文化。由于严酷的自然环境,这里文化变迁的步伐显得相对迟缓,以至于有许多民间习俗保留得相对完整。很多手艺,寓技能于生活、汇故事于人情,富有温情和力量。

《匠人》

作者:[美] 理查德·桑内特

译者:李继宏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5年7月

在“一方水土难以养育一方人”的陇中地域,贫瘠导致人们对物质有着透彻心骨的珍视,并逐渐形成了深刻的恋物意识。匠人用不断重复和练习培养的技艺创造物质、改造物质,他们是最受欢迎的人。以质优价廉为核心追求,陇中匠人传承的民艺满足了农民的生存需要和内心精神寄托,其意义既是文化的,也是文明的。

社会学家理查德·桑内特说:“所有追求质量至上的劳动,都可以归入匠艺的范畴。”用一生做一件事,手艺人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与时间相对抗,正是这种对抗生成真正的匠艺。

但所有的手艺,似乎都有与灰陶制作一样的命运,只是催化命运变化的动因不同。“非遗最丰富的地方,往往是环境最恶劣的地方,因为非遗恰恰是人和自然相对抗的时候产生的智慧。”从事非遗保护的盖宏睿曾这样感叹。

烙画作品一般呈深、浅褐色,古朴典雅,清晰秀丽,其特有的高低不平的肌理变化具有一定的浮雕效果,别具一格。传说烙画最早始自汉朝的南阳。相传“王莽撵刘秀”时,南阳城里一个姓李名文的烙花工匠救过刘秀并送一只烙花葫芦给他作盘缠,刘秀不胜感激,此后历经千辛万苦,也不曾将那只烙花葫芦卖掉。公元25年刘秀称帝后,仍不忘烙花工匠的救命之恩,查访到他后即宣进京,赐银千两,加封“烙花王”,并把南阳烙花列为贡品,供宫廷御用。从此,南阳烙花便蓬勃发展,名扬四海。“烙花王”的故事也流传至今。

起初,画笔是火扦子,但烟熏火燎,不太清洁。王继属改用电烙铁,效果出奇地好。他根据烙画需要,做了一组烙铁,从15瓦到1000瓦,接近10个。“焦、浓、重、淡、清”“勾、勒、点、染、擦、白描”。水墨画的创作技法、成像原理、虚实规则,全在经验和手法中显现。细小者如针尖、粗大者如錾子,十来把烙铁在他手里应用自如。

创作载体一开始是三合板、胶合板,但运输着实不方便。王继属尝试在宣纸上烙画,但宣纸下笔重了容易一烧就透、下笔轻了难以着色。他又将宣纸进行裱糊,增加厚度,然后开烙,但浆糊遇热,容易燃烧。试验再次失败。不断思考,王继属发明了一种掺上蜂蜜的浆糊,用这样的浆糊裱糊好的宣纸,烙画既不会燃烧也容易着色,这个实验大获成功。浓墨重彩、轻描淡写,烙起来轻松自如。

“烙画作品是一个人性格的体现,要做好,天赋和性格很要紧。发热的烙铁和物体挨到一起,考验的是手风,下手要快。必须稳、准、狠。”王继属的要领独白显得自信满满。

前后搞了三十多年烙画,街坊邻居来观看,怕影响到他。王继属说热烈欢迎大家看,你们看着,更好。大家说,你是表演呢?王继属说,人都希望有成就感,你们看了我烙得更来劲。

“通渭开始我先弄,我是木工,后来有人模仿,做这个赚钱困难,把这个变成钱,没几十年功夫达不到。”

王继属反复强调,人必须发挥各自的潜能,不断超越自己,有创新才有进步。不按常理出牌才会有超越常规的回报。做木匠的时候,徒弟问王继属问题,王继属不但不回答,还要泼一头冷水:“古人做桌子放四根腿,是因为立不住。你能用一根腿立住一个桌子,就超越了古人,老问什么?干啥都要自己思索、考虑,每件事都有多种做法,自己为啥不去领悟?”

——烙画艺人王继属,节选自阎海军所著《陇中手艺》

我曾走访、调查了大量的手艺人。草编、绣花、剪纸、烙画、石匠、铁匠、捏兽、砖雕、皮影、木匠、唢呐、阴阳……这些匠或者艺都是陇中群众生产生活中不可缺失的内容,有的关涉生活旨趣、有的关涉生命仪式、有的关涉精神信仰。有的具有广博的民间基础,普通人都可以信手拈来;有的具有高深的美术追求,只有匠人才能驾驭完成。匠人们有的依然在操持手艺养家糊口,有的已经技艺离身,仅存记忆。

从我的调查来看,手艺人在乡间仍是最有社会声望的人,他们受人尊敬,能获得相对于农耕种地而言更多的收入。每一位乡间手艺人,都是方圆几里地的能人。乡间手艺人不是单纯做好作品就可以了,很关键的一点,手艺人除了要有手艺匠心,还要有职业匠心。职业匠心和技艺匠心共同为他们赢得匠人尊严。

关于职业匠心,我将其概括为:为了保持手艺职业正常运转,建立事关产品经营和社会交往的社会关系的能力。具备职业匠心的手艺人,意味着他是可以全面地、历史地对待别人的“社交型专家”。为了职业匠心,手艺人要有把技艺变成服务项目的一整套服务规则或者服务技巧。

从乡村到城市

“生产—消费”的逻辑无法涵盖一切

乡间手艺的基本经营形式,还是“走艺”。走艺属于流动作业,走乡串户、踩千家门,应对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应对各种各样的人际交往。手艺人的底线是始终保持一颗平和的心:儒雅得体、言语和善。平和心修炼成型,就能享誉乡间。

比如唢呐匠、阴阳,走艺时必须懂礼节,善交际,一不小心失礼一次,就会砸了饭碗。有的手艺人因为贪杯,或是疏于礼节,而被人弃绝,终生不能再从事手艺;有的匠人尖酸刻薄,话多是非长,也很难有广博的走艺门路。

更多时候,手艺人的社会声望,比技艺本身更重要。“手艺再好,人品不好的话,也没人用,没人请。”这是陇中农民对匠人职业匠心重要性的经典性评述。

《陇中手艺》

作者:阎海军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4月

陇中手艺人身上体现的品质,是陇中乡间做人的典范。陇中乡间手艺人的走艺、传艺过程,都是这种乡间社会秩序的体现,检索手艺人的个人精神、生命故事,就能展示出手艺人群体背后的乡村社会秩序。好的手艺人拥有好的社会声望,是乡间的道德权威。如果手艺人消失,不止是消失了一种技艺,更消失了一种社会秩序。

手艺人在乡间社会生活秩序里的意义,是较之宗族权力之外的另一大分支。人生老病死的逐阶段,都离不开手艺人的“安抚”。乡村社会维系的方式方法,传统文化的传承、继扬,从物质和非物质两个方面的显现,他们最有发言权。手艺人带着世袭的意味,传承着家族与民族的文化。从这个角度看,他们在乡间社会代表的是最正统的主流价值。

“出色的匠艺活动总是带有社会主义色彩”,具有良好技艺匠心的手艺人,用同样良好的职业匠心团结了一种人与人互动、物与物交换的合作精神——远非“生产―消费”逻辑所能粗暴概括的内涵。

刘福俊所在的古旧车间另一端,是一个较宽敞的院落,院落一端有起架高昂的砖木结构车间,里面机声隆隆,五名女工守着两台机床,两人喂料,三人抓丝压方,她们眼疾手快,出货麻利。每一片烟方上,都压着凹陷的“甘”字。

甘字水烟曾是兰州水烟的金字招牌。陇中大多数农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吸食甘字水烟而自豪。

人工推丝、人工压方,一片水烟的生产耗时需要40秒,而机器压方仅需6秒钟就能完成,即使算上前期切烟丝的工时,同样的推丝、压方两道工序,机器比人工至少快6倍。

机器应用于生产,效率显著提升,人可以从高强度的劳动中得到解放。但是,水烟加工这项工艺,机器的优势并不是全能的。人工加工水烟,一捆烟墩1300斤,从压把完成,到全部推成烟丝压成烟方,基本需要11天时间。这11天时间内,烟叶和辅料持续发酵,充分质化,各类配料的分子与烟叶分子完全结合,色、香、味俱全。因而,手工加工的水烟吸食起来更入味。

机器加工水烟从配料、切丝到压方,只有两个小时。手工推烟是推一点压一点,烟丝不会干裂,机器加工必须防止烟丝变干、断裂,切丝、压方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快速完成。短短两小时,加在水烟叶子里的各类辅料很难与烟叶融合。对老烟民而言,机器加工的水烟味道远不及人工推出来的够味。

刘福俊加工的烟方上,压着一个大大的“太”字,这是兰州水烟大势已去的年代,坚守者创制的新品牌,主要热销于江南沿海和华东地区。太字烟现在是企业的主打品牌,而工人们用机器压制的甘字烟,只是配角。

“太字烟的烟叶都是精挑细选的,加工的匠人也是最好的匠人,好烟叶、好匠人,推出来的也就是好烟。”刘福俊连续干了32个年头,跟了无数个老板,无论那个老板经营,关于水烟生产的环节他都知根知底。“甘字烟过去是老牌子,但后来倒来倒去,把牌子砸了,现在机器压制的甘字烟,远比不上太字烟。”

和刘福俊一起推烟的匠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人,最年轻的孙银祥已经43岁,最老的人已是六旬老人。“年轻人嫌累,根本不学,三五年以后,推烟的手艺恐怕就要失传了。”刘福俊的工友张师傅这样感叹。张师傅是榆中本地人,尽管周围会推烟的人都选择了逃离烟坊,但自己没有别的手艺和技术,文化程度也不高,只能选择操持老手艺挣点生活费。

广东人经营这家烟厂的时候,一共有50人加工水烟,刘福俊每个加工季要带领30人赶到榆中。后来,企业的需求少了,愿意跟着他出来的匠人也少了,更别说学徒。

包括刘福俊在内的22名推烟匠,人人都吸烟,但是大家都不吸水烟,有的人说太呛,有的人说不习惯水烟的味道。他们为了省钱,很少吸纸烟,而是普遍选择了旱烟。加工者都弃绝的水烟,未来还有销量吗?

没有传承,匠人消失的一天,匠艺也将不复存在。“未来的水烟只能干机制烟。”刘福俊说。

——水烟匠人刘福俊,节选自阎海军所著《陇中手艺》

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市场化,社会分工细化,物美价廉的商品进入乡村,手作品逐渐被代替,手艺人的世界渐趋“宁静”。乡下人追逐城市生活和城市文明,乡村的很多手作、仪式、表演变得不再拥有“独一性”。城市文明所向披靡,乡村文明不攻自破。人们对老手艺的抛弃,是文明的转场。现代文明进入乡村,与乡村价值混于一坛,在时代变迁的搅动中,必将沉淀出新的文化形态。

罗斯金对现代工业机器的反感、对匠人手工的垂青,非常激烈;狄德罗《百科全书》也一样痛斥机器消灭了情感。“在手工技能的经济史上,机器最初是朋友,最后往往变成了敌人。”

我们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之中,对待巨变,我倒觉得,哀挽大可不必,也于事无补。我们应当顺应时代潮流、拥抱时代潮流,不能说起手艺消失就痛哭流涕。更不能享受着现代文明成果,幻想着“回到过去”。时代潮流大浪淘沙,留下什么、带走什么、沉淀什么,自有结果。人类的一切都有自身遵循的规律。

匠人和故乡一同消失了,只剩你这流浪城市的孤儿

你只是不同,而非差于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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