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2000年,那时的中国充满可能

理想国按:

6月9日,周嘉宁在自己的新书《基本美》分享会上,讲述了21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国青年的精神生活。这十年正是周嘉宁从“新概念”的框架中走出来,走向生活和社会,经历中国大事件的十年。

从2001年申奥成功,到2008年奥运会的举办,她遇到的年轻人,共同构筑一个精神上的场域,饱含热情、自由与憧憬。一切看起来都很明亮,充满可能,直到某些瞬间,很多东西无意识地慢慢消逝。周嘉宁在活动结束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提醒我们,风暴曾经来过:

我们曾经几乎要来到一个地方,那里距离理想中的自由非常接近。

了不起的年轻人

作者:周嘉宁

本文首发于单读

1.

北京申奥成功:

一种纯粹的集体性快乐

我第一次来北京是2001年,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和同学一起来北京玩,住在地坛体育馆附近很便宜却很干净的国营旅馆,一个地下室里面。

北京的夏天,白天温度很高,到了傍晚才凉下来。我的同学当时在网恋,男友在清华,所以她白天都跑去清华玩。我热得只有接近傍晚时才出门,坐公交车去颐和园。

我中学时期很喜欢老狼,特意跑到他念书的中学门口。他以前在采访里说,他毕业的时候把自己名字和女友名字刻在学校门口的树上,我就去那里把每棵树都看了看,结果也没找到,却还是举着磁带随便找了一棵树留影。

一个小插曲:录《青春无悔》这首歌时,老狼在棚里哭了,高晓松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想起和女友在一起在八中校门口树上刻下的字,就像是从我们手指尖上滑过的那些叫做岁月的东西一样,偶尔还会涌上心头。

有一天傍晚走在路上,我觉得整个城市的气氛有点奇怪。马路上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往家里赶,我的同学也没有去清华。那天我们就待在那个地下室里等着看晚上申奥直播。其实那段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但我还能记得那天晚上似乎全北京、全国、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家里看电视。有一种既期待又肃穆的气氛。

等萨马兰奇公布结果时,我的同学已经套上衣服往门外跑了,我跟着她跑。然后叫了车,我也想不起来有没有去中华世纪坛,因为据说领导人会在那里接见市民,但我不记得见过他们,所以我可能还是直接去了天安门。

申奥成功后,人们涌向中华世纪坛和天安门

出租车在长安街上没有办法继续前进,于是我们下车步行。后来这段记忆被我写在《了不起的夏天》里面。

在我之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见识过这种集体性的狂欢,所有人都有种朴实的快乐:很多市民骑着自行车,互相打着招呼;公交车停运了,人们站在车顶笑着呼喊。我有时候想起这些会一愣,会不会是记忆改写了事实?是不是青春荷尔蒙的美化作用?所以在写小说的时候我还特意去查了资料,翻看了当时的视频记录,视频记录里面,人们流露出来的眼神是一种非常朴素的快乐和期望。

这种纯粹的集体性快乐带给我的震撼非常强烈,而当时的我身处其中或许并不会意识到,这样的快乐可能是没有办法复制下来的,而那个时刻终究会以某种方式给曾经身处其中的青年留下印记。

周嘉宁短篇小说集《基本美》,理想国4月出版,其中收录的短篇小说《了不起的夏天》,首发于《收获》2017年4月,被青年学者杨庆祥称为“这个时代不可绕过的短篇小说,讲述21世纪青年的精神生活”。

2.

“最后一代有杂志梦想的青年人”

我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确切,那就是我这个年龄的人,也就是第一代iphone手机出现之前从大学本科毕业的人,或许是最后一代有杂志梦想的青年人。

我想我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经历了媒体最自由和最精英的时期,有很多现在想来还是青春到匪夷所思的事情。

2003 年《东方早报》创刊,正好是我大学的实习阶段。东早当时每周五都有一份100页的特刊,只卖一块钱。为了做这个特刊招了一群年轻人,所以我的不少朋友都去那里工作。

我不知道现在大家是否能够想象那种情景,一群刚刚毕业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大家兴致勃勃地创办着新的栏目,栏目的自由度非常大,很多人会有一种年轻人所特有的,自己在为历史写上一笔,或者正在创造某种新纪元的感觉。

当时东早的办公室在延安西路的报业大楼,我实习的地方在他们楼上,是一个之后很快就要倒闭的周刊。我当时很羡慕他们,有种少年人羡慕成年人干大事的感觉,我总能够在电梯里遇见他们,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的精神面貌和我们楼上周刊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大部分人都租房子住在附近,过着某种乌托邦的生活。那会儿的编辑做什么的都有,有做音乐的,网站的,geek,摄影师,设计师。

就是一种论坛时代的实体化再现。大家玩在一起真的会有一种一起占领世界的错觉。然后也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时间都是颠倒的,觉得特别酷,又好像其实一直在玩,并且一直在创造。

东方早报创刊于2003年7月7日

有一个情节我写到小说里,当时一个朋友在东早做编辑,我常常帮他写一个类似上海地理的专栏,我们就会一起去一些奇怪的地方游荡,有一次他说想写复兴岛公园,据说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兵工厂。但是那一个星期我们都因为玩得太高兴而没有去。等到出刊前,我们就虚拟了一篇复兴岛公园的文章,煞有介事地描述了那里幻想中的一切。结果我至今都还没有去过复兴岛公园。但是那个地方在我心里是一个非常美丽,非常了不起的公园。

我记得我还有一个《外滩画报》的朋友说她有一次虚拟了一个艺术展览,详细写了里面的作品,虚构了参展的艺术家资料。

我觉得当时的媒体最好的地方在于,它留给年轻人一些空间,和一些开玩笑的可能性。

再比如说我很喜欢2000年左右的《城市画报》,我记得我大一那年接到一个电话,城画的三个记者要来上海采访,想找一个土著年轻人带他们玩玩。我虽然是土著上海人,但当时我年纪很小,并不知道哪里好玩,熟悉的地方只有苏州河沿岸,所以我就带着他们沿着苏州河走了一个下午,路过很多垃圾码头和棚户区,他们竟然也兴致勃勃。

到了晚上他们说要去街机房玩,我从来没有去过街机房,觉得那里是另外一个平行世界,但是也很有好奇心地跟着他们去了。结果他们在那里认识了三个打游戏的年轻人,确定下来采访主题。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跟这三个年轻人几乎吃住在一起,做了一个万字篇幅,跨几个页的长篇报道。我也因为这个关系,与他们所有人成为朋友,之后拥有了一段漫长的友谊。

2006年的时候《城市画报》做了一个比较有名的特刊叫做“超级80年代”。他们在全国各地采访了几十个各行各业的年轻人,试图描述出一种时代的风貌。我一直收藏着这本杂志。当时北京上海广州这三个地方的青年文化的地域特征是明显不一样的。

广州的年轻人特别时髦,因为我记得在2004年之前可能还在使用校内bbs,文学论坛以及博客,广州的Alex已经做了一个叫Coldtea的电子杂志,凉茶。

从最早期原始的“两张图片拼成一个对页”的 Web 版,到后来鼎盛时在15个电子杂志平台下载的Flash封装版,坚持独立出版50期,算是中国最早一批专注城市次文化的电子杂志。后来在Coldtea的网络平台上还分化出一些小的电子杂志。

2007年《三联生活周刊》做过一期叫做“互联网时代的杂志”。卷首语里面提到一份行业报告说,也许以后我们回忆2005 年,这一年会被当成是报纸走向死亡的开端。在谈到报纸的未来时的主要观点是:在我们身处的产业,传统精英人物的“权力”日渐弱化。新一代媒体消费者正在兴起,他们渴望内容按照他们所需的时间、他们要求的方式以及他们盼望的容量来传递。

这期三联里面采访After17杂志的主创,这个杂志也是在Coldtea的网络平台框架下运行的。这是一份完全做给女生看的杂志,通过网络邀请世界各地的女性创作者,当时还没有人在很清晰地谈论女性主义,但是大家都很懵懂也很原始,反而这里面有一种非常天然的力量令人感动。而且如今看起来,那种天然的力量一旦拥有过的人是几乎不会衰竭不会消退的。

2007年《三联生活周刊》,这一期的主题是“互联网时代的杂志”

其实在三联做这个采访之前,2006年的时候Coldtea以及After17已经被现代传播集团收购了。之后却并没有在这个相对大资本运营的框架下存活。很快就消亡。我现在试图找到当时After17的资料,但是随着网站域名不复存在,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图片的材料记忆。

我在查找有关电子杂志的文字记录资料时,突然想起来在2006年,我来北京之前的那一年,我的实习工作依然是在东早那幢楼里,做一个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主题的电子杂志,我们筹备半年,结果还没有上线,电子杂志的风潮就过去了,我们就被解散了。

但是当时的我因为以一种过分年轻的身份处于一种消亡中间,所以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并不迷惘,甚至感知不到消亡的存在。而且这个消亡的过程是更猛烈的前赴后继式地发生着。

比如现在回头来看,再谈论东早和现代传播这样两股完全不同的媒体力量,东早已经于2017年1月1日停刊,但是澎湃新闻还在继续。

现代传播的黄金时代也很显然过去了。一时也很难完整地解释清楚,是什么在吞噬什么,而那些年轻脆弱的个体力量,他们的是否能够具有正确的成长路径,这些都是我在小说里没有得到答案,并且想要和大家探讨的问题。

2016年12月31日,“上海早报双雄”之一的《东方早报》宣布从2017年1月1日起正式停刊

3.

奥运会之后,

感觉自己参与了一场文艺复兴

正好是在2006年前后,周围出现一个小小的移民潮,就是上海和广州的一小部分创作者往北京移动。

我也是其中得一员。当时的北京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我们,我自己根本说不清,我只感觉那里有一种不同于我之前生活环境的庞大,是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参与其中的东西。

我其实也讲不清楚北京有什么。我那时候很喜欢冬天的北京,一下飞机闻到空气里的那股味道,那么冷,干燥,想是有人在远方燃烧树叶,现在知道是雾霾。

2008年由于开始做《鲤》,在北京遇见了各种形态的年轻人。做各种事情的,很有钱的,很穷的,特别奇怪的,特别善良的,特别浮夸的。

我感觉自己在奥运会之后的一小段时间当中参与了一种非常小规模的文艺复兴,但是这种感觉非常短暂。这种感觉在 2010 年世博会后期半年里的上海又重新经历过一次。时间很短,密度很大,光芒很强烈,然后在无意识间突然消逝。大致就是这样的感觉。

2009年的时候,有过一个动画短片特别火,叫《李献计历险记》,横空出世。讲的是一个有差时症的病人,不顾一切地卖肾然后很荒唐地搞钱,为了打通游戏挽回一段感情。这个故事情节说出来蛮无聊的,但是故事的讲述口吻,相对粗糙的画面感、叙述方法、音乐,最后出来一种极其浪漫的效果。

《李献计历险记》,被网友盛赞为“2009年最牛的国产动画片”

我昨天重看了一遍,看到最后字幕出来的时候差点要哭了。字幕里写的是“配音:年轻优秀的飞行员和deerplay”。 年轻的飞行员这个词语怎么这么激动人心。而 deerplay曾经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和我有过工作的交集,她是一个奇怪特别的年轻女孩,在这个动画片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但我知道肯定是她,因为她和动画片里面的女主人公叫一个名字。

十年前的人好像容易消失的,而且不会特别当回事情,因为大家都还很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再和她相遇。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们再也没有遇见过。我后来在豆瓣上看到一段有关这个动画片的评论,摘在这里:

“大时代的滚滚前进感,天真纯朴的怀旧年代,人人充满希望和热情,特别容易澎湃,感情也分外可信了。在这种背景下,人忽然和宇宙宏观有了联系,特别渺小但又特别博大,似乎万众一体和万众瞩目之间不再有分别。感情瞬间经受的考验和升华,仿佛能错觉为一个世纪,足以将之推向信仰。”

我现在再看十年前被拍下的照片,才意识到我们所受到的国外青年流行文化的影响是如何经历了一个本土化的过程,最后相互作用于我们这一代青年身上。而且那是一段相对来说短暂的自由时光,大家仿佛已经走到了某一部分。

那是一个用创作的作品在进行沟通的时期,而且仿佛是行业间分化或者说专业化即将开始,却还没有完全开始的时期,对于将来也有种种的猜测性和不可确定性,而且这些同代的其他行业的创作者们对我来说都像是一面面的镜子。

我们仿佛曾经拥有过一个审美共同体,或者说我们曾经几乎要来到一个地方,那里距离理想中的自由非常接近。

如何理解“基本美”?

我们找到周嘉宁的读者,

请他们谈了谈“基本美”。

如果你也有自己的见解,

欢迎留言评论。

【新书推荐】

《基本美》

周嘉宁 著

周嘉宁短篇小说集《基本美》,理想国4月出版,其中收录的短篇小说《了不起的夏天》,首发于《收获》2017年4月,被青年学者杨庆祥称为“这个时代不可绕过的短篇小说,讲述21世纪青年的精神生活”。

我们的理想是什么?我们的责任是什么?我们如何在下沉的世界建造自己的纪念碑?

周嘉宁短篇小说转型力作,不可复制地书写八〇后青年一代的心灵与漫游。一场世纪初的漫游,介于即将失去的时代与正要开始的时代之间。从上海,北京到香港,可爱平凡的年轻人在规则的缝隙间呼吸,嬉戏,仿佛青春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书中的叙事者穿梭在北京奥运会,郊野音乐节,城市马拉松和低像素电子游戏的场景之中,曾经的大众偶像与地下青年文化交织成时间的舱体。好比从未被命名的巨型动物出现在眼前的震撼和迷惘,或者站在林间空地时,头顶的银河。在《基本美》中,周嘉宁于千禧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里,开辟出一片尚未被定义的状态,以一种轻盈,逆流的语言,标记出他人与自我,意义与美学的崭新边界。理想国青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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