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学生告老师:“在人格上,学生和老师应该是平等的”

文|汪婷婷编辑|孙俊彬

2018年6月1日,孔田来到徐州市泉山区人民法院,他准备起诉自己的大学老师,告他侵犯名誉权。

在材料初审处,旁边一位阿姨听到孔田的诉求后劝他放弃起诉,免得影响自己的前途。一直到孔田走出法院,妇女还在劝他:“不要惹祸上身。”

孔田摇摇头,拒绝了阿姨的好意。这件事情困扰了他两年,如今,他需要一个了结。在多次试图与老师和解却无法达成合意后,孔田选择诉诸法律。

2016年夏天,孔田从徐州工程学院经济学院毕业,前几天,孔田因老师李东明心情不好对他撒气,与其发生言语冲突。在两次向老师道歉仍被老师辱骂、言语威胁后,这个原本可以合理解决的事情随后却不断升级,渐渐变成了孔田的一个心结,像“蝴蝶效应”一样搅动了他的正常生活,他甚至曾试图为此自杀。

那天下午3点,交完所有的材料之后,法院决定立案,孔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而,他跟老师新的“交战”才刚刚开始。

从口角之争演化到上吊自杀

已经拿到新疆某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孔田的毕业季原本应该是轻松愉快的。跟老师发生冲突之后,梦想中的毕业生活逐渐笼罩了一层阴影。

6月,他取消了一直向往的西藏旅行,回到盐城老家。从那时候起,他总做噩梦,场景也总是与李东明发生冲突的那个办公室,或者之前的好朋友突然变脸,在他眼前露出獠牙,拿着刀子捅他。他晚上睡觉不敢脱衣服,经常失眠到后半夜,有时甚至彻夜不寐。

两个月后,噩梦伴着孔田来到了距徐州3500公里外的新疆。在新疆读研期间,孔田的状态越来越糟。

2017年5月的一天,孔田又做了一个噩梦,办公室、暴怒的老师、举起的凳子,场景跟以前相似。醒来后,他想起李东明说自己“考上研究生算个屁”,他觉得心情憋闷,就一直没有起床。中午11点多,他从床上换到椅子上发呆,衣服一直没有换。室友习惯了他经常不言不语地出神,没人打扰他。

孔田提供的与李东明的电话录音部分截图|受访者供图

下午4点多,同学王明放学回宿舍时,孔田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几分钟后,孔田打了个电话,人就变得暴躁起来。

再回到宿舍时,王明看到了正试图自杀的孔田。“他把衣裤挂在横梁板上,脚下踩着凳子。我吓了一跳,冲上去把他抱下来。”王明说,那时候孔田已经面色苍白,脖子上被勒出了一条红血印子。

孔田回忆,电话是打给父亲的,父亲宽慰他:李老师是无声地道歉,他沉默就是知错了。孔田听着更难受,混混沌沌中就想勒死自己,“然后很快就开始实施。”

远在徐州的孔父,跟孔田打完电话后一直心绪不宁。下班后,他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收到了儿子试图自杀的消息。“大脑一片空白,当时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们这个家就没了。”

“赶快跟老师道歉”

对于冲突的起因,各方说法不一。

在孔田的回忆里,冲突起于2016年6月15日。他去论文指导老师的学院办公室处理相关手续,同办公室的副教授李东明拉住他,说自己看不清电脑,请他帮忙将一份试卷的内容输入电脑。由于不会处理某处格式问题,孔田被李东明吼了声“滚”。

孔田很郁闷地回到宿舍,同学告诉他,那段时间李东明恰好和别人有经济纠纷。学校后来告诉《后窗》,当天李东明因为别人欠债的问题而心情不好。

第二天早上,孔田给来到办公室给同学打印材料,刚好李东明也走了进来,他指着孔田问,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要是丢东西了怎么办?孔田觉得受到了侮辱,他对着李东明一字一顿:“老师,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有气不应该撒在学生身上。”

两个人很快吵起来,孔田脱口而出:“你自己跟别人有经济纠纷你自己心里清楚。”李东明一听急了,两手抓在椅子扶手上,做势要举起椅子砸向他。孔田见状,向前走了一步,说:“老师,我就站在这儿让你砸。”经济学院副书记和辅导员何颖赶到办公室调解。

经济学院的党委书记崔德才说,事发当时,李东明双眼患有白内障,看不清字,认不出孔田都属于正常现象。

当天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严重的冲突,学校纪委翻阅了学校教务处的教师课表,调阅出试卷的时间和考试科目,得出结论,孔田所说的李东明让其代输试卷的情况与实际不符。

“根据我们的调查,没有发生代输试卷这件事。”学校纪委告诉《后窗》,“在这个事情调查当中,我们感觉到这位学生的性格有缺陷,有点极端倾向。”

孔父回忆,那天上午9点多,他接到了一个来自学校的电话。对方告诉他孔田在学校与老师发生了冲突,此刻正在僵持。因为对方几次提到“万一孔田毕不了业”,孔父感觉到一种威胁。他赶紧打电话叮嘱孔田:要听老师话,别跟老师反抗,赶快跟老师道歉。

随后,孔田来到办公室向老师李东明鞠躬道歉。双方达成初次和解。

失败的和解

当天下午3点多,辅导员给孔田打电话:李东明老师不满意你的道歉,你得再给他道一次歉。

平复心情之后,第二天下午,孔田给李东明打电话道歉。电话打了45分钟,李东明觉得,孔田在公众场合说出自己有经济纠纷是对自己的人身攻击,当天的电话录音显示,他用“疯狗”、“畜生”和粗口来发泄自己的愤怒。

一个半小时后,李东明再次致电孔田:“经过一个半小时的深思熟虑,我接受你第二次真诚的道歉,但我还是觉得你的道歉有问题。”李东明坚持认为孔田受到的别人唆使,让孔田供出幕后主使。

6月18日,李东明给孔田发信息:“我只问是不是图书馆的?”“你别逃避”“你就一孬種!走狗!”

2016年,李东明与孔田的短信往来|受访者供图

大约4天后,孔田顺利带着毕业证书回家,然而,爱较真的孔田一天天地复盘这个事件,越想越不服气。

29日,孔父给学校打电话反映情况,经济学院刚上任的党委书记崔德才承诺会认真调查此事,给孔父一个交代。第二天,李东明给孔田道歉称:“老师对无意对你造成的伤害,给你说声对不起,望你别再往心里去了。”

孔田不满意李东明的道歉,认为老师的道歉不够真诚,但不敢直接表达出来。他按照父亲给他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建议,给李东明回复:李老师我也很高兴做你的学生,我放下了。

内心里,孔田却怎么也释怀不了。直到2017年,自杀未遂之后,孔田一下子“醒过来”、“心变硬了”。去年10月,他开始回头找徐州工程学院投诉李东明。

2018年春节,经济学院党委书记崔德才和学校纪委工作人员专程来到盐城找孔父商量解决问题。崔德才告诉孔父,李东明在徐州工程学院工作了20多年,从来没跟学生发生过冲突,这一定是一个误会。

李东明告诉《后窗》:“我从未在公开场合诽谤、辱骂孔田。”

孔田的父亲一直期待着时间能让孔田释怀。现在,他开始反思,是不是不应该教导孔田与人为善?

“在这个社会里,我的教育好像是失败的。”他说。

2018年,李东明与孔父的短信往来|受访者供图

1块钱和一个道歉

5月17日,在诉至法院前,双方尝试最后的和解。

李东明问:“还有余地没有?就是指咱坐下来,相关领导坐下来,谈一谈。”孔田回答:“你骂我疯狗,骂我是畜生、孬种,你认不认可这件事?”“那这样吧,没有沟通的余地咱就挂了吧,随你弄。”李东明说完挂了电话。

6月1日,孔田诉至法院。他的诉求是让老师李东明承认对他言语侮辱、威胁的事实,公开道歉。并且要求经济赔偿1块钱。他说:“为了表明我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公道。”

对此,李东明回复《后窗》:“他提供材料与事实不符。”但他拒绝提供更多的事实材料。事实上,当天发生口角的细节目前缺乏音、视频证据或人证。

公开信息可查询到的学生起诉老师或学校的判例中,学生胜诉的案例并不多。2016年10月,赵某起诉西北政法大学侵犯其名誉权,因举证缺乏事实依据败诉;2017年10月,首都医科大学杨某起诉老师李某乱收费后,遭到老师恐吓、猥亵至精神崩溃,因学生未能举证证明老师出于个人意志而败诉。

孔田的代理律师李宽对这个案子能胜诉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作为被侵犯名誉权的起诉方,孔田目前未掌握李东明在公开场合对其辱骂的客观证据,在李宽看来,如果继续以对方侵犯名誉权的罪名起诉,败诉的可能性比较大。

孔父不明白,孔田只是想要李东明的一个诚心的道歉,为什么一直等不到?他终于放弃了“以和为贵”的想法,全力支持孔田起诉老师的决定。

“这一次,我和他说,不管输赢。”孔父说,孔田上的上诉就已经表明,“在人格上,学生和老师是平等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孔田为化名。父亲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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