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马丽亚扶贫记
◎史鹏钊
马丽亚从白牛村的王满仓家出来,正是三伏天的大中午,她的眼泪和汗水搅和在一起,高跟皮鞋也断了带子。这是她作为一对一的扶贫干部,第一次去帮扶户家里,认门攀亲。
马丽亚是城里人,家住回民坊。回民坊位于长安城的中心,市井繁华,晨钟暮鼓,坊上的人一代代听着钟鼓楼“咚-咚-咚”的声响,日子也就过到了今天。回民坊有一条南北方向窄窄的街道,街道的两边,摆满了各种吃食,老马家泡馍、老刘家烧鸡、老张家羊杂汤、老徐家黄桂柿子、老李家甑糕,还有老赵家胡辣汤,更是令人垂涎三尺。每家店门口,热情好客的店主,都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声声入耳。马丽亚的娘家就在这条街上,她从小到大就生活在这条街上,直到嫁人。
马丽亚在回家的路上,始终在想着一个问题:现在还有人吃不饱肚子?住不上能够栖身的房子?可是,可是今天在王满仓家,她看到的一切,让她甚至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她确实看到了,而且作为扶贫干部,她还问得很仔细,王满仓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令她着急。
王满仓六十多岁,家里也算得上是城中村,不过这是近几年的事。近几年来,长安城发展迅速,开发区如雨后春笋般长了出来,城市的建设规模也越来越大。严格意义上来说,王满仓家离城就隔了白牛镇一条街道,因为他家就在白牛镇白牛村。
王满仓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记得小时候村里瓜果飘香,麦浪滚滚,别提是饿肚子了,吃白面馍馍也是常见的事儿。可是到了他十三岁那年,父亲却死了。
他父亲是被淹死的。白牛河流淌了几千年,到底淹死过多少人,满仓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被暴雨后的涨水漫到岸边时,已是在离村的几里外。
父亲溺水而亡,到底是因为不慎还是其他原因,所有的人都不得而知。他们只拉回来父亲一具被稀泥糊住的尸首。满仓埋葬了父亲,他只记得那天村里来了不少人,父亲的坟地就在河岸不远处的滩地里。
父亲死后,家里的日子就开始走下坡路,一年不如一年。他至今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家里的房子是泥坯房,这在那时候已经是村子里最好的了。多少的乡亲们,都还住在地窝子里。地窝子顶上放几根椽子,再搭上树枝编成的席片儿,再用草叶和河边的稀泥泥巴盖顶。遇上了下大雨,地窝子里就被水浸淹,里面的人就跑出来四散躲避。满仓就常常喊着说水灌黄鼠哩,水灌黄鼠哩。他的喊话常常遭到村邻们的追打。
也就是在父亲去世那一年,他患上了脑膜炎,在镇上的医院里吃过一阵子药,脑膜炎好了,却落下个手脚残疾。
后来,村子里的人都开始种菜,先是在河边的水田里种,跟着季节走,后来慢慢地在大棚里种植起来,种起了反季菜,尤其是西红柿,更是远近闻名。由于土质肥沃、水质好,再加上村里的人勤快,这里种植的西红柿个儿大,口感好,在市场上创出了品牌,赢得了广大市民的青睐,菜农的种植积极性也大大地提高,钱袋子也就慢慢地鼓了起来。满仓自从手脚残疾,就整日在村子里闲逛,他看着村邻忙忙碌碌地奔波,自己却成了村子里的闲人,就这样闲了二十多年,还把自己闲成了老光棍儿。曾经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人家来登门一看,就都不了了之了。后来满仓在村口捡了个被人遗弃的女孩,养活大出嫁后,就到了他今天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境地。
今天,是马丽亚第一次来到满仓家。所谓的家,房子是多年前的旧房,可是家不像个家的样子啊。马丽亚之所以哭,是她知道了在城郊还有日子这么难过的人。她一袭长裙地走进满仓家,始终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捏着裙角,她是个爱美的人,她怕半人高的丛生杂草,万一碰上了就会染坏自己心爱的裙子,这可是在商场里转了大半天才精选回来的。马丽亚踩着高跟鞋在杂草中艰难地前进,不到十米宽的小院子,她如长征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了满仓的屋檐下。
满仓家的院子里,臭蒿、野人汉等野生植物恣意地生长着,好像汲取了这个地方所有的营养。满仓站在门口两眼呆滞,面无表情,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客人,他也不知道这位客人来干什么,这个院子好久都没有来人了,除了他一个,除了这些植物一季接着一季地疯长,很少有人来,就连每次他卖废品时,收废品的老汉都是在门口喊着:还卖不,不卖我就走啦。
满仓听不进去马丽亚给他讲解有关脱贫的政策,甚至马丽亚要和他合影,他都害羞般直向后退呢,何况还是两个人的自拍照。马丽亚走进房间时,房间的地上堆满了啤酒瓶子,水泥袋子,工地上的废旧钢筋,还有废旧报纸和柴火棒子等。一张桌子是唯一的家当,桌子上放着几巴掌大的案板,落满土的食盐袋子,已看不清字的酱醋瓶子,这是他唯一把生米做成熟饭的地方。所谓的卧室,就在套间里面,年久失修,虽然晚上躺在床上看不见星星,但是前几天的暴雨已经把墙面洗刷了一遍。床板是用半截砖支起来的,一团被褥湿漉漉地挤在一起,充斥着浓浓的霉酸味儿。
满仓突然说,他想女儿。这是马丽亚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来满仓家之前,马丽亚拿到的入户结对资料中显示,满仓是独居。说起女儿时,满仓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他说,30年前的一个夏天,在村口一个破烂的竹筐的裹单里,躺着一个肉乎乎的女孩子,他是去看热闹的,后来却把孩子抱回了家。孩子来自哪里?父母是谁?身旁仅有的几样东西中,有半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5月26日。村子里的人都声声说这孩子可怜时,满仓抱起了孩子,抱回了家。有人说,你一个男人抱回去,咋养活呢?还有人说,只有这么大个小不点,看来你以后是不想再娶女人进门了。大家你一句他一句地说着,却没能够阻挡住满仓抱着孩子回家的路。
和马丽亚聊起养女,满仓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他说,养女跟着他受了罪。从那个纸条来看,5月26日是孩子的生日,也就是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第28天时,他抱回了家。抱回家的孩子,嗷嗷待哺,他就去村里借羊奶,回来给孩子喂。后来就自己买了头山羊,专门给孩子供奶。孩子在怀里抱着,山羊在地里吃草。羊吃饱了草,孩子就能多一些奶吃。说这个话时,满仓歪嘴笑,他说孩子的娘是那头山羊,现在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孩子,自己也成了半截老头,也就从来没有想过娶女人进门的事儿。女儿上过中学,毕业后就跟着村里的孩子去广州的工厂里打工,几年不回来一次。再后来,女儿回来过一次,说自己嫁到了南方某地,再也就没有回来过。满仓说,估计孩子把他忘了,说不定已经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亲生的还是好么,我就是个养父,又没有生过人家。
满仓说这些话时,一直叹着气。马丽亚知道,他是想女儿了,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也是骨肉么。马丽亚再细细一算,自己和满仓的养女差不多大,比老人的女儿还小了几个月。她给老人说,从今以后,她就是老人脱贫联系人,要给老人留下电话,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满仓笑笑,说他从来没打过电话,也不会打电话。他现在每天的生活,就是出去捡破烂,一堆堆地捡回来,堆在房间里,然后碰到收破烂的人来,就换上几个钱,这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生活来源。
和老人告别时,马丽亚心里一直堵得慌。她一步一步艰难地从满仓的家走出来,突然泪珠子先是在眼眶里打转转,后来就直向下掉,吧嗒吧嗒地,止不住。
回到家,母亲在忙着做饭。她躺在床上,梳理着情绪。母亲进来,看着宝贝女儿一脸不高兴,以为她有工作上的不愉快,就安慰起来。马丽亚才给妈妈说了她今天作为一对一扶贫干部,入户了解到的情况。说完,她就顺手拿起笔,写起了自己的计划,首先得从整治老人的居住环境开始,然后再想老人如何脱贫的事儿。扶贫先扶志,得先把老人的精气神扶起来,然后再和村镇商量,如何帮扶老人从长期的无人管,到她专人管,再到脱贫才对。
第二天一早,马丽亚就先后去了村委会和街办,说起了自己的计划。村委会和街办的干部满口答应,帮她一起先清理垃圾。可是几个大小伙子和她再次来到满仓家,却吃了闭门羹。俗话说,破家值万贯。老人认为家里的东西,都是他一件件、一样样地捡回来的,常年积攒下来的值钱家当。
马丽亚今天来,没有穿自己的长裙,而是换上了牛仔裤和运动鞋。她蹲下来给老人讲道理,讲她的想法,可是老人还是不住地摇头且不言语。看着马丽亚急得团团转,才勉强同意他们一起清理。清理不是全部扔掉,而是进行分拣归类,能用的要一一留下,不能用但能换成钱的放在一起,不能用也不能换成钱的再装车扔掉。大半天时间,老人的家终于亮堂了起来,机动三轮蹦蹦车,来来回回拉了十多趟,多年积攒的垃圾清理掉了一大半,还有能卖钱的废品,也卖了五十多块钱,马丽亚一合计,直接给了老人一张大红票子。
趁着收拾垃圾,修补房子的事儿也一并开始。平房的顶多年渗水,村上维修队的师傅给屋顶上了柏油,重新做防水处理。工人师傅还给老人粉刷了房子,淹没在垃圾堆里的旧房,换上了新颜。看着焕然一新的庭院,老人的嘴角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马丽亚给老人说,大热天的,晚上先在凉席上凑合一下,明天再添一张席梦思床来。
回到妈妈家,马丽亚给母亲说她这几天的工作,全部都与扶贫户满仓有关。母亲知道女儿从小就是个热心肠且好强的人,她认准的理儿谁都甭想掰过来。听女儿要给老人买张床,她坚决支持,还说要买好一点的,人老了,睡不了太软的。马丽亚像个孩子般,抱着妈妈娇滴滴地说要给她点赞。
第二天一早出了门,马丽亚开车就向城北走,出了城也就差不多到了白牛村的满仓老人家。昨天晚上她在和母亲聊天时,就在网上给满仓老汉订购了一张床。她听了母亲的话,买了床,给床上配了个棕垫。今天就可以同城送货了,本来她在地址上已经写了老人家的门牌号,床送去就行了,但她担心万一送的和她订购的不一样,满仓老人也不清楚,索性亲自去一趟。长安的街上太堵,汽车如甲壳虫般一个挨着一个爬行,她关了车上的音乐,思量着老人的家还缺少什么,以后长远的脱贫路怎么走。她刚出城,送货的人就打来了电话,说他们也出城了,距离白牛村也就剩下几公里的路程。
马丽亚刚进院子,就看见满仓老汉拿着铁锨在平整院子旮旯拐角的地方。马丽亚心里窃喜,看来老汉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呢。马丽亚哈哈地笑,说,叔呀,给你买的新床马上就到啦。满仓老汉一看是马丽亚来了,站在墙边咧着嘴大笑。这时,送床的车辆也到了门口,满仓扔了铁锨,要给来送床的人帮忙。大家都不让,他才不自在地搓着双手,乐呵呵地站着。送床的人服务极好,把每个螺丝都拧紧了一遍,把床垫摆上去,问满仓老汉,你看合适不?老汉,有个好闺女就是不一样啊。送床的师傅不知道,还以为马丽亚是满仓老汉的闺女呢。
满仓看着新床,拍打着自己身上的土,突然说,能不能让收破烂的来,把上次他舍不得扔掉的烂瓶子、旧衣服、破网套也扔了去。马丽亚连说了三个好。看来满仓老汉已经从被动到“听话”了。
满仓老汉有些兴奋,话也多了起来。说他有弟兄三个,老大一直远在兰州,前些年退休后回来过,回来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老三去世好几年了,老三的日子过得最好,他头脑活,自己学了个开汽车,借钱买了辆大卡车跑运输。满仓说,人有时候为了挣钱确实不要命啊,老三就是这样的人,天南海北、没日没夜地跑长途,钱也挣了不少,人却死在了路途上。后来听人说,老三舍不得再雇用司机,就自己一个人跑,开着那么大的铁疙瘩,有天夜里在去河南的路上出了事。车从路边滚了下去,驾驶室已经看不出形状。老三死了,骨灰现在还寄存在殡仪馆里。老三的媳妇就带着两个娃娃改了嫁,到现在都不知道两个侄儿长成啥样了,也没有回来过。
满仓老汉说话时,虽然一直叹气,但很痛快,他把憋了几十年的话,都一股脑地全部倒了出来。这么多年,可能他都不知道说给谁,亲情世故的事儿都积在他的脑子里。马丽亚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她久久没有站起来,她不知道给老人说什么好。老人说完了,好像轻松了很多,这些事压在他的心底,就像白牛河河床的青石般,虽然经过时间的冲刷,还依然沉重。
马丽亚有一阵子没回过父母家了。之前老公去国外做了访问学者,她常常回父母家,除了蹭饭,还有就是陪着他们拉家常。现在,除了去满仓家,她常常有空就回单位,处理各类事情。在单位,她负责办公室工作,也是拉拉杂杂一大摊子工作。有天晚上,老公跟她微信视频,看她还待在办公室,她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她加班,是为了周末能去看看父母。
周末那天刚进门,母亲就开起她的玩笑,说闺女现在结亲了帮扶户,也不回来把她老人家也帮扶下。马丽亚知道妈妈和她开玩笑,就把手机里最近拍的照片一张张地翻给母亲看。一张张照片,是她结对扶贫户这些天来的变化,院落从荒草丛生到了现在的窗明几净,满仓老人从初次见面的面无表情到后来的挂满笑容,还有她每次去和老人拍的合影。
宝贝女儿回来了,母亲肯定是要给她做上几个拿手的好菜。菜一上桌,马丽亚开始吃饭时,母亲却忙活了起来。家里的风扇、电磁炉、还没用过的毛巾床单,甚至还有塑料凳和玻璃杯,都被母亲整理了出来,放在了客厅。母亲手里拿着抹布,把电风扇和电磁炉上落下的灰尘,一点点地擦干净,用塑料袋包好让她带走,送给满仓老人,说是结个没见过面的亲戚。
晚上,母亲又在自己平时放针线活的柜子里,翻来翻去地找东西,马丽亚问找什么,母亲说,吃完饭后你把碗洗了,我出去下就回来。说话的间隙,她就已换好了鞋关上了门。马丽亚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又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母亲回来了,手里提着半袋子棉花和几块布。原来母亲是要给满仓老人缝制一床被子。母亲说,看你手机里的照片,就是缺了床被子么。我缝一床,新棉花,冬天里暖和些。
母亲说完,就开始忙活了起来。她先是把买来的布铺在床上,用手做尺子,一拃一拃地开始量了起来,量完后,把蓬松的棉花一把把地用手撕开,一点点地摊开来,摊成了被子的形状,然后一针针地缝合了起来。马丽亚以为已经做成了,母亲说这才是第一步,要给棉花裹上罩子,这样棉花才不会乱跑,以后拆洗时也方便。把棉花包好,母亲又下床去搬她的缝纫机。母亲的脚踏式缝纫机是九十年代时的家当,已经好多年都没派上用场了。她掀起了缝纫机的盖板,将机头提了出来,又戴上了老花镜,给机针穿线。母亲老了,一根细线要从机针头上穿过,她的手颤颤巍巍地,穿了好多次,总算穿了过去。时隔多年,母亲的缝纫机又哒哒哒地转动了起来,她的双脚在脚踏板上上上下下地踩踏着,直到匀称的针脚布满了四周。
母亲把被子缝完后,又铺在了床上,用双手一下下拍打着,直到棉被松软舒适,才方方正正地折叠起来,装到了袋子里。母亲对马丽亚说,明天要跟着她一起给满仓老人送去,也算是她的一份薄薄的心意。马丽亚不让母亲去,她不想让母亲跑路,也不想让母亲操心,满仓老人的脱贫,她心里有数。
就是在这几天,她又联系了白牛河村的豆制品合作社。白牛河的豆腐有名气,可谓是老少皆知。之所以有名气,是因为用的是白牛河畔种植的黄豆,水是山泉水,以古法酸浆点制出来的。可一家家的小作坊不成气候,后来上级就支持成立了豆制品合作社,合作社有龙头企业牵头,村里人在合作社里打工,每月按时领取工资,到了年底还会有利润进行分红。马丽亚盘算着给满仓老汉争取一个岗位,这样老人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也就会早日把贫困户的帽子脱掉。
马丽亚带着母亲缝制的被子,去了满仓老人家。当老人接过被子时,咧嘴笑了起来,还连声说谢谢。马丽亚问老人,叔呀,愿意去村里的合作社干活不?满仓却突然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搓起双手来。迟疑了好一阵子,满仓带着满脸的疑虑说,闺女啊,我能行吗?马丽亚笑了,就要带着老人去合作社看看。
上了马丽亚的车,从村子里出来直向合作社开去。合作社在村东头,厂房不大,但是彩钢板新盖起来的,做豆腐干的机器不停地转着。村里的许多人都在这里上班,他们穿着工作服,在流水线上忙碌。参观完了,满仓还是笑呵呵地不愿意走,看来是爱上这里的氛围了。
这时,马丽亚的手机唱起歌来,是白牛河豆制品合作社的白经理,他听说马丽亚和满仓老人在厂区,就急着赶过来。一起来的还有市电视台的两名记者,一个手里拿着采访本,另一个肩上扛着摄像机,原来满仓老汉那天偷偷地去了村委会,他不好意思地说,他不想再戴贫困户的帽子了,马丽亚这闺女是个好娃娃,他要把自己贫困户的指标让给更需要帮助的人。
本版插图 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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