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员的噩梦与荣光:曾被雪糕温暖​ 围观者有时让人寒心

文|李兴丽 编辑|冯翊

6月20日,甘肃庆阳女孩李某奕欲跳楼轻生。经过4个多小时救援,在围观者的“狂欢”中,女孩坠落,在场营救的消防人员失声痛哭。

事件把消防员的心理救助问题推到了大众面前。

根据公开报道,消防员是心理高危职业。随着警情越来越复杂,对参与救援的消防员来说,体能和技能很重要,心理素质的训练和援助也日益重要。

后窗工作室联系到了一位从事消防工作5年多的消防员林森。他曾在东部某发达省份的两个城市做过基层指挥员,长期战斗在消防一线。

他处理过火灾后的遇难者尸体,在冬季的凌晨,守着烧焦的尸体等法医和家属来;也救援过数不清的交通事故,闻过当事人死亡后驾驶室独有的血腥味;看到过伤者身上像胶水一样的血液挂在皮肤上,更见过嚎啕大哭的亡者家属。

上学时,他喜欢看小说,看到过一句诗——“投注冷眼,看生、看死,骑士向前”,工作后很是喜欢。他说,消防员这个职业,见多的是生死和生不如死,但真要说做到“冷眼”旁观,太难了。

因为伤病,前两年,林森离开一线去其他岗位,但还是很怀念在中队出警的日子,“当守夜人的日子都是青春啊。”

(林森喜欢收集消防类照片,这是美国摄影师拍摄的消防服,为了迅速出警,消防员的鞋子和裤子是要一起穿的。)

以下是林森的口述:

对消防员来说,群众起哄影响救援的这种事,不新鲜了,隔几年就会出现一次。

五六年前,消防队刚到现场不久,围观群众起哄,跳楼的那个人一急,就跳下来了,指导员下来后,一边哭,一边骂围观的人,真的非常气人。那时网络不像现在这样发达,没有引起很大的讨论。

跳楼是一种危险系数很高的警情。跟跳楼的人还是好沟通的,早些年讨薪的多,我们一到场,先通过民警、当地政府联系涉事老板,民警也配合,黑红脸一唱,老板掏了钱,人就下来了,九成都能救下来。

现在政策重视,讨薪跳楼的少了,但因为感情或经济纠纷跳楼的多了,沟通起来比较复杂。由于跳楼的现场是一个立体空间,不可能完全清场,坏事就坏在有些围观群众起哄。

如果我们到了现场,人已经不在了,那就是单纯难过、痛心,但一旦救援失败,那个人就死在你跟前,人没救出来,多多少少还和你有一定的关系,这种感觉是最折磨人的,心里的愧疚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救一个农村溺水的孩子。那是一个夏天,落水孩子家属守在现场,110来了,磕头;119来了,磕头;120来了,磕头;咚咚的磕头,磕得你恨不得把湖水抽干,马上把孩子找出来。

派出所的一个副所长衣服都没脱就下水了,我们分片儿找,因为湖水太深,又没有专业工具,始终找不到。最后,请来商业蛙人,一万块一次,下水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孩子家族几十口人,抱头痛哭。

这事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太难过。

庆阳这个消防员,回去后,单位肯定要做心理辅导。一般来说,大部分支队里会配备心理咨询师。但像美剧、欧美电影里演的那样,消防员老找心理医生倾诉的情况,在实际工作中不太多,咱们对待心理问题的方式不一样,大多数时候靠内部消化。

我们的消防体制跟欧美的职业化体制不同,目前以现役制为主(现正在转制中)。政工口的干部,比如指导员、教导员就承担了一部分心理疏导的工作,看你遇到情况了,会找你聊聊天,班长事后带着你打打球,休息日带你出去吃个饭,喝个小酒,一般都能化解了。

也会遇到抑郁,但很少,一旦出现,就涉及到“队伍安全”,组织会请心理医生干预。 一些大型集体性行动,如在汶川大地震救援中留下的心理创伤,单位就会出面,请心理咨询师来进行集体性的干预。我记得当年队里做过几次心理检查和咨询,第二年又来跟踪检查,确保心理上不出问题。

如果你能跟同事正常交流,就说明已经调节过来了。

营救成功与否影响大家的状态。成功了,回程的路上,音乐一放,大家抽根烟庆祝一下,天南海北地聊,小时候几岁尿炕都聊了,很嗨,就回去了。如果失败了,一盒烟散一圈,车里没人说话,吧嗒吧嗒抽烟。一方面提神,另一方面,缓解压力,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自己不是上帝,想救谁就能救谁,心情不要太沉重。

(一起汽车燃烧事故。受访者提供)

“呕吐疗法”

我参加工作后,先后待过若干个中队,都从事一线指挥工作。一个很明显的感受是,兵源从80后过渡到90后,很多90后没有农村生活经验,没见过杀鸡宰牛,对血腥现场缺少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

为此,队里会有一些针对性训练。最基本的有登高训练,克服高空恐惧。

大概有三四层楼高的高度,在上面打上保险绳,走独木桥;绑两根木头,中间空开一段,你从这个木头“啪”跳到那根上去。当新兵的时候,我握着保险绳的手都发白,高空风大,站不稳。不过,过去就好了,后来集训再安排这个项目,老兵都很放松。

最难的还是面对伤亡。很多新人,一见到死人就往后躲,别说扛尸体,有的见血都晕,那些残肢断臂的现场更不用说了。干我们这行,就跟大夫一样,如果你怕,就没法干,必须克服恐惧。

为了锻炼新人,当时的队长想出了“呕吐疗法”。

出了什么样的现场,就找类似的食材。比如去比较惨烈的交通事故救援,餐桌上会有豆腐脑,淋着红油;如果是亡人火场,可能会安排碳烤羊腿,电烤鸡。

这种招儿很损很缺德,但非常有效。我还是新人时赶上过一次。那是一次车间爆炸,瞬间高温加蒸汽,死者被烧得焦黄,回来桌上摆个电烤鸡。搞得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有的还会干呕。但来几次,对这些现场也就慢慢适应了。

后来才知道,在行业里,不止一个人这么干过。你心里闹一下,囧一下,就过去了,不知不觉不会太把它当回事。这是我们处理问题的一种方式。我还看到一些地方会组织消防员去医院的太平间参观,其实很有必要,人的适应能力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

也有一些很恐怖的情况,对心理冲击比较大。

有一次出火警,火场不是特别大,但报警说现场有一人失踪,火都灭了人还是找不到。最后全家人包括驾驶员,集体上阵搜索。现场很黑,强光手电只有三个,大部分人是用头盔上的小手电照明,趴在地上跪着搜。

有个小战士戳一堆东西,“嗷”的一声,尘堆里猛地坐起一个人,诈尸一样,乌黑乌黑的脸,和小战士几乎脸对脸,他当时吓得死活站不起来了。

后来才知道这个坐起来的人逃生的时候晕倒了,不知道啥原因,地窗还是阴沟有通风,万幸只是昏迷,被小战士戳醒了……那个小战士差点落下心理阴影,事后,队长客串心理医生,带着小战士撸了三天烤串,喝啤酒,把小战士灌吐两回,这才好了。

我有一回出警,过了很久才缓过来。

一年前的春节,村里有老妪独居,煤炉引燃了柴禾,又烧了房子。现场距离中队很远,开车跑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到。进去后发现老人已经去了,我们把尸体抬到院子里。尸体有点散,抬的时候要格外注意和小心,不然碎肉和骨头就散在手里了。当时是凌晨2点,庄户的星空很亮,斑斑点点,冬日的凌晨格外冷,寒意能直接渗到骨头缝里。我和120的大夫在院子里守着,等公安局的法医和老人的子女来。

车上的裹尸布盖不严,我和那个大夫一块儿,在院子里抽烟、跺脚、转悠,忍不住扫一眼旁边的尸体,又毛骨悚然地迅速转移视线。凌晨3点多才撤回。

回去后天已经蒙蒙亮了,躺下很快睡着,但噩梦不断。起床后,我高烧39度多,去诊所输液10多天才恢复。后来在另一次出警现场又遇到那天出警的120大夫,谈起那晚的现场,他自己也说,见过如此多的现场,唯独那晚是真心恐怖,回去以后也做噩梦,起高烧,输液好几天才好。

小时候我走夜路都害怕,后来经常和尸体打交道,正常吃饭、喝水、睡觉,慢慢接受了。很多时候都是事后想想很害怕,当时一心就是救人、灭火。

(一次国道交通事故救援后,无力说话的司机向消防员拱手表示感谢。受访者供图。)

比伤亡更可怕的是淡忘

消防警情这些年也在变化。

以前每次处理亡人的交通事故都很难过。我们会很注意,从我的队长那里传下一个规矩,消防车上常年备着帆布,保护尸体。帮未瞑目的死者闭上眼睛的时候,每次都忍不住想,这是谁的父亲,这是谁的儿子,这是谁的丈夫,他的家庭怎么办?有的时候,亡者的电话会不停响,我都会交给民警回复,不知道怎么跟家属说。

酒驾入刑后,效果立竿见影,交通事故的警情显著下降。我们私下里讨论,觉得这真是太好的一条法律,保全了多少家庭啊。

警情结构也产生了变化,以火警为例,以前以民房的火灾为主,现在变成以厂房为主,厂房呢又从小厂房变成大跨度、大空间的厂房;发生火灾的民居从多层楼房开始往高层上走;交通事故中,出事的一些大货车原来都是拉原料,或者是拉生鲜蔬菜,到后来很多成了拉快递的,情况越来越复杂,处理难度也更大。

这对消防员是很大的考验。

比如你第一个到场的时候能够控制住火势还好,但如果火情过大你控制不住,就眼看着火越来越大,这是很讨厌、很挫败的一种感觉。大部分官兵多是通过班长老带新,中队和战训部门专题授课,战友口口相传来获取相关知识,不是特别系统,也难以保证效果。大家都在盼着消防正在进行的职业化,减少人员流动频率,利于积累经验和方法传承。

经验在消防系统里太重要了,很多时候直接关乎生命。一次发生山火,我进山的时候,纯粹是出于多心,在山下设了一个观察哨,给了一个外省兄弟一个对讲机。我对他说,我们在山上,看不见火跟风向往哪走。但我们的衣服鲜艳,你能看见我,如果是朝我们来了,赶紧喊我。后来,就是那个观察哨帮我们避开了好几次被火线包围的危险,如果你避不开,被火线卷到里边去,那就麻烦了。

也有相当多有成就感的时候。

有一次出警,在路上拿液压泵施救。天下着小雨,干着干着“天晴了”,一抬头,是一对母女给我们打着伞,我赶紧说不碍事,她说“说你们年龄都不大,都是毛头孩子,别受凉。”

以前,处理事故救援,总会习惯性地把心封闭起来,变得冷血一点,不然总是见到残肢断臂和鲜血淋漓,会不舒服。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可以放松下来,卸下保护的外壳,安然接受别人的暖意。

还有一对小情侣,买了不锈钢的戒指戴上去卡住手了,我们给碎了戒指,他们带了很多雪糕答谢,虽然被他们“虐狗”了,但还是很开心。

那时候我们感觉自己被社会需要。

也有心寒的时候。

有次处理高速公路上的交通事故,紧急通道被占用。一辆私家车停在前面,车里伸出一只盘着佛珠的手,怎么鸣笛都不避让。当时真想下车打丫一顿。你说你盘佛珠,佛祖没教会你救人一命的道理吗?

有时候火情不明,我们查看现场的时候,会被围观者辱骂,还有动手打人的。他们着急,恨不得你赶紧钻进去救火。所谓知易行难,给个面罩,一套战斗服,让谁直接进,谁也不敢。大家不围观就已经是支持了,别帮倒忙。

印象最深的是出警结束后的早晨。我们带着满面尘土的战士,去消火栓给车辆加水,清洗脏污的水带。经常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拆开一包烟,散一圈,吞云吐雾,看着居民出来买豆浆油条,很有成就感。又像大学通宵鏖战传奇魔兽,清晨一脸苍白出来,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这时格外想家。

记得刚入中队集训的时候,对于未来是有些恐惧的。那时候,内部放视频影像,美国经典消防电影《云梯49》,还有一些重大火灾伤亡的案例等,一屋子人哭了的不少。哭,不是害怕,是那些重大事故,有的死了二十个消防员,而我们长到二十多岁,却一点都不知道这些事儿。

比伤亡更可怕的是被大家遗忘。之前看资料,美国每年有一个阵亡消防员纪念日,总统会为纪念碑献花。大众健忘,但也可以被引导,我们应该有一些措施让大家记住这些为了国家和人民利益付出健康和生命的人们。

有时候跟朋友聊天,人家说,唉哟我觉得你们消防一点都不忙,也没见你出去。我说我们出去的时候你们都睡了,因为晚上8点以后出警都不拉警报。但是家属每天都提心吊胆。我老婆对110、120和119的警报格外敏感。每次跟她吵架,就想出警,因为一出警她就关心我,“注意安全啊!”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林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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