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街副食店店主即将退休,一个甲子的坚守将何去何从?

鼓楼北侧的胡同里,藏着一家“网红”国营店——赵府街副食店。

和大多数国营副食店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不同,赵府街副食店历经一个甲子的轮回后,像被刨去铜锈的利剑,凭着经过年代包浆的老物件和店里的招牌产品——散装的麻酱、黄酱,再度散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摄影/朱萌萌

褪去“京城最后的国营副食店”标签,老店是老街坊生活中买油盐酱醋的去处,是老北京人惦记的那口地道麻酱味儿的出处,也是外地游客和年轻人回味、探索那个逝去的70年代的触手。

眼下,副食店的第五代“掌柜”李瑞生即将退休。退休之后谁来接手,老味道还能不能保存下来,生意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这些问题,胡同里的老街坊和他同样关心。

老店带人走进“年代剧片场”

中午11点多,鼓楼北面的胡同里已经有很多人家开始做饭。天气闷热,蜻蜓飞得很低,80多岁的孙奶奶端着小碗颤颤巍巍地走出了自家所在的国兴胡同,往南走几十米,拐进了一家副食店。

掀开绿色编织物搭起的门帘,往里几步,把小碗往南面木质柜台上一搁,店主李瑞生转过身,“要什么?”“小李,来点黄酱,做炸酱面。”“好嘞。”李瑞生先在秤上约一下碗的重量,又约了几两黄酱,“3块。”付完钱,孙奶奶端起碗往家走。

这是赵府街副食店里常见的场景。做饭时间,常有老街坊端着碗、盆,或是拎着菜篮子路过这里,约一点麻酱、黄酱,做一餐饭用。孙奶奶口中的“小李”现在已经59岁,但在老街坊的印象里,他还是那个20多岁就来赵府街副食店工作的小伙子,“看着长起来的”。

李瑞生工作的赵府街副食店,比他还要“年长”几岁,从1956年营业至今,已有62年。一个甲子的时光,副食店在这条胡同里历经辉煌、衰败,再到变迁、坚守。最终在花甲之年,再度赢来人们的关注。

票证时代红火的国营副食店和职工

赵府街,位于鼓楼北侧,北起中绦胡同,南止豆腐池胡同,与国盛胡同、国祥胡同、国兴胡同等相通,全长390米。副食店坐落在赵府街67号,街中的十字路口位置。

1956年,赵府街副食店开始营业,为胡同1300余户人家提供副食品。粮店、煤铺、副食店,是那个年代的标配,“隔多少米就得有这样的一个商业网点”。胡同里的老人回忆说,当时的副食店有四间门脸,面积大约130平方米,划分为肉类组、蔬菜组、烟酒食品组等门类,人也很多,“光是售货员就有20来人。”

1987年,28岁的李瑞生被借调到赵府街副食店,帮忙卖冬储大白菜。“来的时候是黑头发的小伙子,有把力气,卸货码货,几十斤的大白菜,蹬着板车给送到街坊家里。”机缘巧合,当时这家店里缺一个副食组组长,李瑞生便留了下来。

那时候的国营副食店职工,是个响亮的铁饭碗。一条通底的长柜台,隔开了进店的顾客和货架上的副食品,“看得见摸不着”,距离感由此产生。但副食店的职工却能自由地在柜台和货架之间穿梭,和货架上的商品显得“很亲密”。看好了你要的东西,必须由职工给你递到手上,才能完成食物的“摆渡”。

摄影/朱萌萌

在凭票供应的年代,米、油、肉、蛋、菜、麻酱这些东西,并不是有钱就能买。米有粮票,肉有肉票。麻酱每年五一到十一期间才有供应,每月每个家庭人均二两指标,买过了,在副食本上都有记录。

为了防止冒领,副食本的颜色每年会设计得不一样。老街坊们回忆,因为“写本儿”,每到月底,眼看着有些票要过期了,大家会排着长队,把本上的东西买够。

“即使买下几两麻酱,也舍不得吃,一周做一顿麻酱花卷,或者天热的时候,偶尔做一顿麻酱面,就算尝鲜了。”老街坊笑着说,“不像这阵儿,想吃就买。”

受市场经济冲击,老店曾摇摇欲坠

时间走到90年代,凭票供应的年代落幕。前脚刚迈入市场经济时代,后脚,菜市场、综合超市多了起来。临近的胡同里开始有人摆摊卖菜、卖食品。

比起副食店的设置,新开的商店,东西可以随时触摸,大大削弱了先前的距离感。大家的口袋鼓胀了,买东西的去处更多了。很快,副食店不再是唯一的选择,也不再显得那么“金贵”。

激烈的竞争下,赵府街副食店先是淘汰了跟菜市场产生冲突的肉类组、蔬菜组,减少了其他商品的销售。后来,为了保障职工利益,原先130平方米的门脸,隔开一大半租给别人赚取租金,只留下45平方米自用。

但颓势还是像潮水一样席卷了京城各处的副食店。90年代末期开始,不断有副食店经营不善,关停的消息传来。期间,不少国营店的职工选择买断工龄下海经商,或是另寻出路。赵府街副食店里的职工也越来越少。

人生的十字路口,正值壮年的李瑞生做了一个选择:陪着不惑之年的老店撑下去。“这个行业虽然不吃香了,但我‘一根筋’,干一行爱一行,既然留下来,就要好好干下去。”

卖“北京人没吃够的东西

2006年开始,李瑞生与一家连锁公司签订合同,赵府街副食店开始由他自负盈亏。李瑞生也正式成为赵府街副食店的第五代“掌柜”。

做了店主,李瑞生有了更多的主动权,但接手之后,他没有对店内做改装。卖的东西也是“老几样”,店里的招牌产品还是那“一桶一缸”——散装的麻酱桶和黄酱缸。李瑞生有自己的解释。他想卖的是几十年来,北京人没吃够的东西。“比如当年凭票才能买的芝麻酱、黄酱。而且那一口,一定要是当初的那个味道。”

周边的一切变化太快,李瑞生和赵府街副食店的不变,反而显得另类和独特,但隐约之中,它又和鼓楼周边胡同区域的命运休戚相关。

拆迁和建设的脚步,几乎没有打扰到这片老城区的胡同,也因此,保留下很多老住户和老街坊。“好这一口”的老街坊,习惯了趿着拖鞋,走上三五分钟路,端着刚刚吃完还没来得及刷洗的空瓶子,打一罐三四十年前就熟悉的老味道。

“一瓶麻酱。”应着声儿,李瑞生右手握住挂在桶边的长柄圆勺,左手端着玻璃罐,手腕一使劲儿,圆勺“一歪头”便点着麻酱桶,扬起来再扣进罐口,一勺、两勺、三勺,麻酱顺着劲儿滑进罐里但又不会粘在外壁和口上。放上托盘上一约,刚好是20块钱的,不多不少。

店里进的麻酱是“二八酱”,“两分芝麻八分花生调出来的混合酱。供货的一直是北京的一家厂子,味道很正宗。”厂子以前在朝阳区,现在已经搬到了更远的顺义区。每天傍晚,李瑞生打电话跟厂家预定,第二天早上8点前,成桶的麻酱送到店门口,供副食店当天出售。一桶麻酱100斤,夏天一到,基本上一天能卖出五六桶。

黄酱也是一样,进货渠道都要经过李瑞生的严格把关,“尝过了好多个酱园子的酱料,比不上北京当地产的。”黄酱55公斤一缸,一天差不多能卖掉一缸。

几十年下来,李瑞生心里,已经有了一张销量的走势图。“麻酱分两个季节卖得快,一个是夏天,天热,从五一到十一,特别是七八月份,吃麻酱面的多。冬天最冷的时候卖的也快,北京人讲究,吃涮肉调麻酱料。”

“黄酱则是三九期间、春秋季节销得快。买黄酱大多是做炸酱面,春天跟着应季蔬菜来的,比如,香椿和开春的水萝卜。秋天跟着天气来的,过了十月份,天儿凉快的时候都爱吃锅挑面,煮完面点点儿凉水,就得往碗里挑,拌上肉块稍微做得大点儿的肉丁子炸酱,香。”

店里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炸酱方法”,告诉顾客如何做“老北京炸酱面”。备料是一斤酱、一斤肉、一小勺糖、一棵葱和二两油。关键步骤是炒熟肉丁后,小火放入黄酱,加糖之后“用勺子逆时针转动搅拌10分钟。”纸片上还提醒说,最后配上8种面码,才是真正的老北京炸酱面。

进店买黄酱的老主顾,大多有自己家里习惯的做法,但不少年轻人,会对着这张用图钉钉在墙上的“炸酱方法”拍了又拍。这是李瑞生乐于看到的一幕,他评价自己是个粗人,但不想只困在卖东西的角色里,“想在我们这一代,跟年轻人有一个传统文化的对接和传承。”

成为“网红”的赵府街副食店

凭着长久的坚持和坚守,赵府街副食店渐渐在老北京圈子里有了名气,也吸引一些意外的关注。

曾有德国人走进李瑞生的店铺,眼光不自觉被店内“中国味儿”的陈设和货架顶上的水粉画吸引,用不太利索的中文提出“以物易物”。“他说要给我画上新的画,让我把旧的画给他,另外给我2000块钱。”李瑞生拒绝了。他觉得这些老物件都是“镇店之宝”,“70年代画上去的固体酱油、代藕粉、没有烟嘴的‘大前门’现在都没得卖了,那块‘货真价实’‘黄金万两’的牌匾更是老街坊的鞭策,不能卖。”

这几年,口碑传开,来店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除了老街坊,有老人专门坐几个小时的公交车从北苑、立水桥、方庄,更远的还有顺义、大兴等地过来。进了店,他们只顾着往酱桶酱缸那儿瞅,手提袋里大多提着刷洗干净的空玻璃罐,问了价,灌满了麻酱、黄酱,满意地离开。

也有不少外地游客会在这里驻足,他们大多不买东西,只是看着店里的陈设走神。中年游客常忍不住评价说“跟小时候的店铺一个样”,也有南方来的游客看着墙上的“炸酱做法”,和李瑞生交流起南北方炸酱面的差异。

还有不少穿着时尚的年轻人进店“打卡”。他们的特征鲜明:进门前拍下副食店的门脸,进来后先用眼睛环顾一圈,嘴里忍不住“啧啧”感叹,手上拍照的动作也停不下来,顺道还要向李瑞生问起,“画是哪一年的”“长条柜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没多久,这些照片便会被发到社交平台、点评网站的店铺评论区,留言评价说“感觉自己穿越了”,“像走进了电视剧片场”,“好像回到了姥姥的那个年代”。李瑞生喜欢这些年轻人,为了适应节奏,原本不怎么上网的他,在手机里安装了支付宝,方便顾客扫二维码付款。

店主即将退休,副食店何去何从?

李瑞生打趣说,没成想有一天生意会好到不愁卖的地步。实际上,副食店的盈亏决定了李瑞生的奖金多少。“几块钱、几十块钱我挣过,到现在,一年卖出去几十吨麻酱、黄酱,奖金也跟着涨,很可观。”

随着师姐退休,从掌柜到伙计,店里就剩李瑞生一个职工。妻子退休后也来店里搭手,照顾李瑞生的生活。副食店从早上8点营业到晚上8点,太忙的时候吃饭也得站着,方便顾客一喊就能回头。夫妻俩的家就住在附近,但李瑞生晚上会睡在店里,算账、看店,也方便一大早能完成点货、码货的工作。

副食店今年62岁,李瑞生今年59岁。到明年3月份,李瑞生就该退休了。退休之后,谁来接手,副食店和老味道还能不能保存下来,生意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这都是李瑞生眼下操心的问题。但他相信,会有年轻人来接下自己的工作,他也希望,店里的麻酱、黄酱、香油,能一直卖下去。

摄影/朱萌萌

孙奶奶这样的老街坊,同样关心着李瑞生退休的事。“麻酱、黄酱始终买的都是这家的,没买过别家的。有的老街坊搬走了,还会开这车来店里买麻酱。”在老街坊眼里,“小李”人很踏实,服务态度也好,“看到年岁大的人排队,他会让前面的人让让,‘给老太太先来’。”

孙奶奶数着,从年轻的时候嫁过来,被婆婆使唤来打醋、酱油、麻酱,到使唤孩子去打,几十年里,副食店的门脸虽然改的小了些,但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柜台也是老柜台。“以前姓杨的、姓王的老职工都退休了,明年他也要退休了……买麻酱、黄酱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呢?我不知道。”

文/本报记者 张雅 摄影/本报记者袁艺(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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