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河北之外,再无魔幻
有人说河北约等于水母,透明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作为一个河北人,这是我听过的对河北最有意思的形容。
中国互联网上最不缺的就是地域梗,从最早的“河南地域黑”,再到后来“内蒙古高考骑马射箭”,直到近两年的“广东人吃福建人”、“浩克山东”、“东四省海南岛”……互联网文化在中国爆发20年来,关于“地域”的话题早已轮回了无数次,但无论褒贬,始终没有出现一个词汇是关于河北的,甚至你去问身边的河北人,他们也很难给自己这个平凡的家乡做出一个明确的定位。
这样看来,用透明的水母比喻河北确实是不二之选。
然而,“透明”并不是水母的唯一属性,如果你长时间观察过水母,就会发现它的舞动是如此的魔幻,仿佛不是这个星球的生物。
而同样看似毫无存在感的河北,也笼罩着一层魔幻的气息。
从北京东二环朝阳门打一辆车到北京西站,买一张南下的火车票,沿京广线一路到石家庄,你就能很直观的打开这种魔幻视角——都市白领繁忙穿梭的国贸CBD之于整改停顿的小钢管厂;年轻人彻夜狂欢的工体三里屯之于老态龙钟的乡村;均价十余万一平米的高档小区之于堆满垃圾的河道沟渠……沿途300公里的变化如同《头号玩家》里戴上VR眼镜前后的巨大落差。
而等你到了石家庄就又会发现,前面的视觉落差只不过是“魔幻河北”为你呈上一道前菜。
要聊河北是绝不能错过石家庄的,作为“全国最透明省会”,除了雾霾来袭之时,石家庄甚至没有自己的兄弟保定靠着郭德纲相声和驴肉火烧建立起来的知名度高。
但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你会发现石家庄却是各地报纸社会板块的常客。
在那个被下岗洪流冲刷的时代,犯罪伴随着陡然而来的穷困开始在这个北方工业城市里疯狂滋生,石家庄的工人阶级们突然从“共和国长子”变得衣食无着,一丁点的生活矛盾就能激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让这些失去了生活方向的人突变成抢劫犯、杀人犯、连环爆炸犯……最后出现在新闻里。
风暴般席卷全城的失业和贫穷带来了巨大规模的失序,让人觉得在这座城市里发生任何悲剧都不足为奇。
世上万物此消彼长,当地上的秩序失控,地下的秩序就开始蠢蠢欲动。世纪之交,石家庄进入了一个遍地是大哥的年代,而大哥们的出现又给彼时百业萧条的石家庄催红一个新的产业——浴都。
浴都,是石家庄人对洗浴中心的统称,多以维多利亚、威尼斯、凯撒之名加持。巅峰时期,这座地下水严重短缺的城市里竟然耸立着二百多家浴都,里面装修富丽堂皇,温和的水、洁净的空气、还有充足的日光浴,滋养生命的三大元素齐备,和外部的凄风苦雨奏响了一曲冰火两重天,一度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非官方名片,甚至最大的都市传说也与之有关。
彼时,石家庄各路大哥们在浴都里交易往来,上演着一幕幕你死我活的故事,其中最传奇的据说被记载在了一部叫做《莫桑比克的冀A》的纪录片里。
纪录片的大概内容是一位从石家庄跑路到莫桑比克的大哥,靠着自己的双手在黑叔叔的地盘上杀出一片天,然后他把自己的爱车——一辆冀A牌照的桑塔纳2000从石家庄运到了莫桑比克,并且成立了“冀A社”,从此在莫桑比克街头,这辆冀A桑塔纳2000成为了无人不知的传说。
再后来,这个城市里的罪恶和大哥们的故事一度成为了罪案剧的绝佳题材,这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高群书的《命案十三宗》和孙红雷的《征服》。
如今时过境迁,当我们再回头看这些曾跋扈一方的大哥们时,发现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命运都像影视作品的片尾那样,被一个正派的男中音,以打字机声做伴奏,放低语速,念出他们的名字和受到的刑罚,得到了法律的制裁。
而在这场大失序里挣扎的普通人身上,却并没有大哥们的传奇和风光。
从1998年到2008年的10年里,石家庄人民是真真切切的挨了饿,这种饿并不是八旬老人哪种近乎于民间故事的回忆,而是80后们少年时看着母亲下岗后偷偷去菜市捡拾烂菜叶的残酷人生烙印。
后来这种残酷被石家庄本土乐队万有青年旅店浓缩进了一首《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浓缩成了一句“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
21世纪初,石家庄人在经历了下岗大潮初期的迷茫后开始了漫长艰苦的求生,有能力的开始办小加工厂,有精力的开始学技术,既没能力又早已人过中年的就摊煎饼、收废品、摆小摊。每个夜晚都有大批的石家庄人在深夜坐上绿皮火车来到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然后在凌晨把一个个装满廉价衣物的蛇皮编织袋运回南三条批发市场。
当互联网产业、金融、房地产开始在北京大爆发的时候,300公里外的石家庄却靠着自身计划经济时代残存的一点工农业底力,在日薄西山的实体经济中艰难的摸索出了一条通向生存的羊肠小路。
人们常说,经历过死亡才懂得生命的珍贵,用这句话来形容刚刚从一场大崩塌里挣扎出来的石家庄人是再贴切不过了。
所以当看到年年冬天被雾霾包裹,一下雨全城看海,拥堵程度堪比北上广,平均工资也不高的石家庄连续七次入选“中国十大幸福城市”时,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石家庄人民这种劫后余生般的幸福感,被石家庄人窦文涛在谈话节目里很形象的描述成成了一种“饺子小确幸”:全家一人一盆饺子,吃完了睡一下午,然后等醒了接着吃,吃完继续睡。
而这种“饺子小确幸”背后又折射出了石家庄人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小富即安型无力感”。
当时间到了2008年,一场巨大的“奶粉风波”让石家庄的农业支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奶企停产,奶农破产,员工失业。与此同时一场以“拆”字当头,靠政策强转产业结构的“三年大变样”,也让石家庄许多小加工厂和小作坊面临着整改搬迁,加之一场全球性股灾的催化,一时间全城再次笼罩在了经济失序的恐慌中,许多人无奈的叹息:“辛辛苦苦干十年,干完还是没有钱”。
大环境的剧变,让赚大钱的念头瞬间转变为了别亏本,刚刚从缓过一口气来的石家庄人纷纷攥紧了手里不多的积蓄,从此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吃饱喝足。
而放眼河北,弥散着这种“努力过后却一无所获的无力感”的城市,又岂止是石家庄一城,“钢铁之都唐山”、“弯头管件之乡沧州”、“线缆重镇河间”、“变压器基地保定”……在如今制造业江河日下,环保又是重中之重的年代,单听这些名字就足以脑补出燕赵大地上绵延的是一幅怎样的苍凉画卷。
重跌在尘埃中的河北人民刚刚爬起来,还来不及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就又陷入了再次被时代抛弃的迷失中。
人迷失了就容易虚无,这种虚无在河北大地上最直白的体现就是“营造奇观”。
这些奇观多为人造旅游景点,遍布河北大地,河北人民赋予了它们超凡的土味想象力,同时又蕴藏了河北人民对财富的渴求,堪称河北魔幻之旅的视觉巅峰。
天子大酒店,位于河北省廊坊三河,外形为传统的“福禄寿”三星彩塑,曾以“最大象形建筑”登上了世界吉尼斯纪录,酒店最贵的房间位于寿星左手的“寿桃套房”,据说极为抢手,要提前几个月预约。
财富塔,位于河北省鹿泉灵山景区内,塔身是一摞摞放大的元宝造型,内塑善财童子、赵公明、范蠡、关公……等八大财神,入选2012年第三届中国十大丑陋建筑。
白洋淀金鳖馆,位于白洋淀荷花大观园内,造型为一只昂首向天的巨型甲鱼,总建筑面积1680平方米,取“憋宝聚财”之意而建。
在金鳖的注视之下,白洋淀景区中每天都在上演着“印象·嘎子”的戏码:
“侵华日军”在齐秦《北方的狼》的伴奏下,准备抢走花轿里的新娘,
图片源自@史里芬Schlieffen
然后被从天而降的嘎子哥一套手撕神功安排得明明白白,
图片源自@史里芬Schlieffen
最后连裤子都打没了,只能穿着内裤落荒而逃。
图片源自@史里芬Schlieffen
除此之外,还有石家庄鹿泉洞沟村的狮身人面像,
“赵武灵王大战日本兵”的邯郸赵王欢乐谷,
号称“华北第一道场”,按照市场供需规律随性“信仰”,缺哪个神仙就可以随时塑一个的保定易县后山娘娘庙。
这些奇观们全部聚集在华北平原魔幻的顶点,用一种荒腔走板的声调,努力吟唱着河北人在政策缝隙里苦苦寻找生存出路时的迷茫。
而目前看来,能够迅速摆脱这种迷茫的唯一出路就是高考。
但尴尬的是,河北孩子在面对高考时有一个大问题:缺大学。
河北本土没有985,唯一的211大学“河北工业大学”还在天津,这让河北的孩子在高考时存在着天生的劣势,于是“衡中模式”出现了。
在很多人眼中,衡水中学是一个扼杀孩子想象力和天性的集中营,这种想法在河北人看来无异于何不食肉糜。
在北京与天津两座大城市的夹缝之间求生的河北,如同一个抢不到奶头的幼猫,现实中政策的重力,注定了河北孩子的想象力和天性在匮乏的教育资源和激烈的高考拼杀面前终将砰然坠地,牺牲掉它们换成绩是河北人民最保险的选择,这是一种生存本能。
所以,每当别的省份孩子因为PM2.5破500停课时,河北的孩子却仍然要顶着突破了1000的PM2.5上学。
他们幼小的背影悲壮而肃穆。
这片土地上,人如野草,在燎原的野火里,在山壁的夹缝中,永远默默而顽强。
晚安,河北。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