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汽水属于舶来品，它是在西餐和咖啡馆兴起后日渐流行于世的。民国期间，随着好莱坞电影在北京的放映，汽水真正走进了京城大众的视野——是视野，一般大众是喝不起的。每到夏天，老北京人的冷饮都是酸梅汤，街头巷尾，到处是打着冰盏儿吆喝着卖便宜酸梅汤的小贩。

当时，大栅栏那儿有一家二庙堂咖啡馆（开业于1898年），这是北京最早的咖啡馆之一。二庙堂是一栋二层小楼，楼上是咖啡座，楼下卖冰淇淋、西式小点心等零点，其中就有沙氏水和柠檬水，这便是最早在北京出现的汽水。

一般大众真正喝得起汽水，应该要到新中国成立后，具体来说，是在北京有了“北冰洋”的时候。对北京人来说，“北冰洋”已经是一个专有名词，它指的不再是地理位置的那个大洋，而说的是汽水。特别在夏天，只要你一说“北冰洋”，人们就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到小卖部，人们都说买“北冰洋”，没有人会累赘地加上“汽水”两个字。当然，最起码是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才能领会其中的意味。再晚出生的人，即使知道，也不会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对它那样富于情感了。

玻璃瓶，瓶上没有纸贴的商标，瓶颈有突兀的“北冰洋”字样，绝不能以假乱真，里面装的是鲜橘子一样淡黄色的，颜色不那么鲜艳、张扬的汽水。这种颜色，在我的记忆里未曾褪色。一直挺奇怪，为什么我总也忘不掉这种颜色？后来明白了，虽然我喝过很多颜色的汽水，其中也有黄色的，但都太艳、太扎眼，让人觉得人工色素太多，黄得太假。只有“北冰洋”的颜色让你信任，让你觉得它就像是用刚从树上摘下的橘子挤出来的汁水那般新鲜。

在北京，“北冰洋”是生产历史最悠久的汽水，早在1951年，它就有了以雪山白熊为图案的标志。我觉得为“北冰洋”起名字的人，是和翻译“可口可乐”的人一样的高手。因为那时喝汽水都是在炎热的夏天，北冰洋和夏天形成鲜明的对比，凉爽的感觉从名字上就传递给了你。相比较而言，“可口可乐”显得更感官而实际，“北冰洋”则充满意想和想象；“可口可乐”属于现实主义，“北冰洋”属于浪漫主义。

北冰洋食品厂的历史，比“北冰洋”还要长，它的前身是“北平制冰厂”，位置在天桥的禄长街（这条街是民国时为了建设新北平而修建的街道，除禄长街之外还有福长街和寿长街，取“福禄寿”的吉祥之意）。北平制冰厂是国民党湖北督军王占元的侄子王雨生开的，应属官商，别看最初只有十几个人，它却是北平第一家有冷藏业务和制售人造冰的工厂，也是它结束了清末民初以来依靠天然冰储存的历史。新中国成立后，北平制冰厂更名为“北京市新建制冰厂”；1954年，新建制冰厂迁到永定门外沙子口，1956年又扩建成为“北京食品厂”。

我对那里非常熟悉。小时候，家里养着几只鸡，我妈总让我到沙子口买鸡麸子，所以常常要从北京食品厂门口经过。那时从前门坐有轨电车，永定门是终点站，下车后要走一段路才能到沙子口。从前门到永定门，车票5分钱，来回就是1角钱。每次我都走着去，把车票钱攒下来，为的是买“北冰洋”。当时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就在食品厂当会计，而我爸爸当时是前门区税务局的小科员，负责每月到食品厂会计那里收税。所以每每提起北京食品厂和“北冰洋”，我都感到很亲切，仿佛就是老街坊。

“北冰洋”最辉煌的时候，大概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前期。1角5分一瓶，押金5分，抱回家喝完再来退瓶，或者根本等不到回家，就抱着瓶子对着瓶口，咕咚咕咚跟饮牛一样一下子喝光了……

再往后，“北冰洋”扩大了经营规模，有了2角5分一支的双棒奶油雪糕（“双棒”），只不过这是上世纪80年代我孩子落生之后的事了。虽然“双棒”很好吃，但我还是觉得北冰洋汽水最好。上世纪90年代还推出过一种叫“维尔康”的新型保健饮料，生疏得像是领来的孩子，对我来说，就更难超过北冰洋汽水了。

这么多年以来，虽然“北冰洋”一直还有的卖，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找到它确实有些难度，不知道它藏在深街窄巷的什么地方，需要考验你的诚意与耐心。“可口可乐”大举入侵，加之其他品牌饮料（最初是健力宝）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对“北冰洋”形成了强烈的，甚至是致命的冲击。好汉不提当年勇，“北冰洋”已经无法骄傲地话当年了。

对一座城市而言，能够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城市的品牌，很难；爱护并发展这个属于自己城市的品牌，更难。这需要眼光，更需要切实的努力。记得在德国，虽然有畅销全国的名牌啤酒，但我也发现一些城市里有自己独立品牌的啤酒，而且只在本城市出售，如果“北冰洋”也能这样该有多好！如果你想喝这种独特味道的汽水，只能到北京来。

几年前，“北冰洋”抖擞精神，重整旗鼓，重新上市了。仅橘子味的汽水，为了保证与原来的质量和口味保持一致，还需要专门从四川引进原材料，着实费了一番气力。看到它瓶颈上突兀而熟悉的“北冰洋”字样，看到它成箱成箱地摞在平板车或电动小车上，再运到社区的小卖部里，心里真为它高兴。

又能喝到“北冰洋”了。那熟悉的淡黄色，那熟悉的橘子味道，其实就是童年的颜色，童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