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社会动物,我们相互依存。人类在社群之内互帮互助,从而历经困苦,繁衍生息。
“人类这个物种能生存下来,不是因为速度快,也不是因为身强体壮,或者有天生的武器,而是因为社会保护。”芝加哥大学认知与社会神经科学中心主任约翰·卡西奥波(JohnCacioppo)说。
例如,早期人类只有进行群体狩猎,才能捕获大型哺乳动物。“我们的优势在于沟通和合作能力。”他说。
但是,这些强大的群落是怎么形成的?
卡西奥波提出,驱使社会纽带形成的关键因素,恰恰是它的反面,即孤独感。根据他的理论,孤独产生痛苦,在这种痛苦的刺激下,我们寻求陪伴,获得安全感。这促进了团体合作与保护,最终有益于物种的存续。
孤独感之所以延续至今,是因为对社会性动物而言,它提供了一种重要的进化优势。一如口渴、饥饿或疼痛,孤独也会造成不适,动物会寻求化解途径,从而提升长期生存机率。
如果卡西奥波的理论没错,那么,必定存在一种内在的生物机制,迫使独处的动物寻找同伴。这种机制让我们在孤身一人时感到不适,在与人共处时感到释然。
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认为,他们已经在“中缝背核”的一部分脑神经元中,发现了这种驱动力的来源。
根据今年早些时候发表于《细胞》杂志的研究,这些神经元受到刺激后,能促使独处的小鼠寻找同伴。这一发现为卡西奥波的理论提供了重要支撑,并表明了特定的脑部结构与社会行为之间的深层次联系。
近年来,人们开始探究社会行为的遗传学基础,以及基因在大脑中发挥的根本性作用。这项新研究就是其中之一,它首次将特定神经元与孤独感联系在一起。
“近15年来,人们越来越渴望理解社会行为的生理基础,包括照顾他人、社交排斥、欺凌、欺骗等行为。”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哲学家帕特里夏·丘奇兰德(PatriciaChurchland)说,她致力于大脑和社会行为方面的研究。
“我认为,对于关怀、分享和守望相助的进化基础,我们已经有一个基本的概念,但大脑机制无疑是非常复杂的。”
借着卡西奥波的研究,以及麻省理工的新发现,对孤独的研究进一步从心理学和社会学领域转移到了生物学领域。
“我认为,从更大的层面上说,我们要理解的不是孤独为何令人痛苦,而是大脑有怎样一种机制,激励着我们摆脱孤独。”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基因组研究员史蒂夫·科尔(SteveCole)说,“我们要考虑的也许不是孤独感,而是社会亲和。”
社会性动物
吉莉安·马修斯(GillianMatthews)发现孤独神经元,纯粹是出于偶然。
2012年,她还在伦敦的帝国理工学院读研,研究可卡因对小鼠大脑的改变。她会给小鼠注射一定剂量的可卡因,然后单独关笼,第二天检查一组特定的神经元。对照组的小鼠也是如此,只不过将可卡因换成了盐水。
马修斯预计,在给药24小时后,小鼠的神经元连接会增强,从而解释可卡因的成瘾性。但令她惊讶的是,实验组和对照组小鼠的神经元连接产生了相同的变化。
过了一夜,不论给药与否,某一组细胞的神经连接都增强了。“一开始,我们以为操作程序有误。”马修斯说。她现在已是麻省理工的博士后研究员。
麻省理工学院的神经科学家泰伊(左)和马修斯发现了一组神经元,它可以促使老鼠寻求同伴。
她研究的脑细胞能分泌多巴胺,一种与愉悦感相关的脑部化学物质。吃饭、做爱或用药时,多巴胺水平都会激增。但它不仅仅是一种快乐信号。
多巴胺系统的存在,可能是为了驱使我们追逐欲望。“它不是你得偿所愿之后才分泌的,而是用来激励你不断追求目标的。”科尔说。
进入焦点的是“中缝背核”这一脑区的多巴胺神经元,“中缝背核”因与抑郁症相关而著称。(这可能并非巧合——孤独是抑郁症的一个巨大风险因素。)
传送门:孤独与抑郁,有人恨,有人爱
那里的大部分神经元都能分泌5-羟色胺,百忧解(Prozac)等抗抑郁药物就以它为化学信使。分泌多巴胺的细胞占到该区域的25%左右,它们历来都很难独立出来加以研究,因此,科学家对其功能知之甚少。
马修斯推测,这些改变可能来自实验过程中的其他环境因素。
于是,她把小鼠放进新的笼子,再测试多巴胺神经元改变与否。但她发现,并不是笼子的问题。最终,马修斯和她的同事凯·泰伊(Kay Tye)意识到,改变这些脑细胞的并非药物,而是24小时的独处经历。
“也许,这些神经元传递的是这种孤独的经历。”马修斯说。
小鼠和人类一样,也是社会性动物,通常喜欢群居。把一只小鼠拎出来关禁闭,当它再次回到群体中时,相对于从未离开过集体的情况,它会花更多时间与其他小鼠互动。
为了进一步了解“中缝背核”神经元与孤独的关系,研究人员对多巴胺细胞运用了名为光遗传学的技术——通过基因工程技术,使它们响应某些特定波长的光。这样一来,只要控制光的暴露程度,研究人员就可以激活细胞,或使之沉睡。
刺激小鼠的多巴胺神经元,小鼠似乎会感到难受。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小鼠会主动避免刺激,就像避免疼痛一般。此外,小鼠似乎会进入孤独状态,好像独孤已久似的,长时间地和其他小鼠相处。
“从中或许可以看出,大脑如何通过神经连接,使我们成为天生的社会性动物,并免受孤独的不利影响。”马修斯说。
孤独谱系
十年前,卡西奥波率先提出了孤独进化论。一项强有力的证据是,人对孤独的敏感度具有遗传性,就像身高或糖尿病风险一样——约半数的孤独水平可以与基因挂钩。
“如果真的有害无益,它早就被淘汰了,所以它肯定有利于适应。”芝加哥大学全国民意研究中心的心理学家路易丝·霍克利(LouiseHawkley)说。孤独进化论“就孤独感的存在原因,提供了一种说得通的理论。”她说。
的确,同糖尿病一样,人们对孤独的敏感程度各不相同。“能够遗传的不是孤独,而是失去社会联系的痛苦感。”卡西奥波说。他正在对数万人展开研究,试图找出与孤独感相关的特定基因。
从进化角度看,对一个种群来说,变异性有它的好处。卡西奥波说,有的社群成员“难以忍受分离之苦,愿意留下来捍卫村庄”,“还有的愿意出去闯荡,但也会想念故土,于是他们会回来,并带回新鲜的发现。”
小鼠也呈现出这种变异性。在马修斯的实验中,同样是孤独神经元被激活,笼子里社会地位最高的小鼠——最能打架,并优先获得食物及其他资源的小鼠——反应最为强烈。
此时,地位高的小鼠比地位低的小鼠更渴望寻找同伴,更倾向于避免孤独神经元受到刺激。这表明,地位高的小鼠更害怕孤单。
另一方面,地位最低的小鼠似乎不那么介意,它们也许喜欢独来独往,免得受欺负。
“中缝背核”脑区的一部分神经元(以红色、绿色和黄色显示)能产生一种名为多巴胺的化学信使。科学家认为,正是由于这些神经元,小鼠在结束单独拘禁后,才会更频繁地与同伴互动。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光是在啮齿动物身上,就表现出巨大的变异性。”丘奇兰德说,“真不可思议。”
泰伊和马修斯的研究结果表明,如果动物的实际社交状况与社交欲求之间存在脱节,那么,“中缝背核”神经元就有助于弥合这种脱节。
就好比对冰淇淋的渴求——有的人喜欢冰淇淋,有的不喜欢。多巴胺神经元能驱使前者搜寻冰淇淋,但对后者影响寥寥。
“我们认为,中缝背核神经元通过某种方式,动用了小鼠的主观社会体验,并且,只有对之前就重视社会关系的小鼠,它才会产生显著影响,否则便不会。”马修斯说。
这就呈现出两种耐人寻味的可能性:要么神经连接决定了社会地位,要么社会地位影响了神经连接。
也许一些动物一出生,就渴望社会接触。它们没事找事,为了维护自己在族群中的地位,变得攻击性十足,最后爬上高位。
或者,某些小鼠天生具有攻击性,喜欢欺凌群体中的其他成员。它们的神经连接可能因此改变,促使小鼠到处挑衅。
泰伊和马修斯计划展开进一步实验,在这两种可能性中做出判断。
卡西奥波说,看到泰伊和马修斯的结果时,他正在走路,结果差点儿“绊了一跤”。
他对人类的孤独感进行过广泛的研究,还曾使用大脑成像手段,观察人类在感到孤独时,哪些脑区会更加活跃。但是脑成像的清晰度较低,他无法像泰伊和马修斯那样,分析特定的细胞类型。
泰伊和马修斯的研究有助于重构我们对孤独感的认知,将其从一种绝望的状态,重塑为一种隐藏在生物学中的驱动力。
“我们要看的不是孤独有多难受,而是神经系统如何奖励社会交往。”科尔说,“这样,孤独感就很好理解了,它只是一种因为缺乏奖励导致的负面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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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雁行
来源:Quanta Magaz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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