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我已经失明整整二十年了。

我从出生直到28岁失明之前,从未接触过任何盲人,想来若要走近一个盲人,就如同走近一座没有窗户的房子——忐忑、犹豫,甚至有些许恐惧。更不会想到今生今世从某一天起被打上“盲人”的标签,加入这个遥远、陌生还有些神秘的群体。

多想就此睡上千年

或许是有了充足的“预备期”,或许是看到医护人员和家人们都已倾其所有、竭尽全力,或许持续几年的努力和不懈抗争已使身心极度疲惫,再也无力悲伤……完全失明后的我心境出奇平静,天天只管睡到自然醒,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想中午吃早饭就中午吃。

周围的世界在眼前消逝了,却依然清晰地呈现在梦境中。在那里,天依然碧空如洗、群星闪耀,花儿永远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妈妈从不愁眉紧锁、泪光盈盈……多想盘桓其中长睡不醒,多想就此睡上一千年。

失明后的第一个春节来临,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准备过年。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以往洗洗刷刷、擦玻璃的任务似乎已经无法胜任。让我稍感欣慰的是,家里也是一派欢度过年的景象,没有因为我而一片愁云惨雾。

适逢家人正准备回江苏老家探亲,我立即要求与他们同行。离开了熟悉的家,在一个又一个不熟悉的环境中穿梭,我很快就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坛子,被别人搬过来、挪过去；自己的手脚都像是木偶的肢体一样,由别人的指令来牵动。沮丧在心里层层叠起、越积越厚,我或许真的不该有此一行,我除了让亲人们看着我难过流泪,除了给大家多添了麻烦,于人于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坐上返回的列车,我的心境跌落到了深谷。

列车上的旅客多得出奇,把个过道挤占得风雨不透。我们的座位刚好是在车厢中间,近二十个小时的旅程中唯一一次去厕所让妈妈和我经历了一场空前的跋涉。为了不致踩到横躺竖卧在过道中的人们的脸或腿,妈妈不得不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转回身来用手扶住我一只抬起的脚,按到人们肢体间的小空隙中。如此一步又一步往返半个车厢,有如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回到我们的座位时,妈妈和我都已是气喘吁吁、热汗淋漓。我的心境却比身体更加衰败。这就是我脚下的路吗,这就是从此以后属于我的路吗?

这次出行让我不再向往窗外以及远方,而宁愿蜷缩在家里,死心塌地地享用属于我的从墙到床、从门到窗。

我想当然地相信:一个没有了视力的人,除了推拿按摩什么也做不了；一个眼前不再有绚丽多彩的世界的人,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情趣可言?非但如此,我失明后整七年没有去办理残疾证,意识深处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只要没有领取残疾证,就不是残疾人。

为活着而读书

失明后,平生第一次理解了高尔基所说“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读书”。以往二十多年的读书,为升学、为探索、为消遣,从没想过为生存、为活着读书,如一日三餐一样不可或缺。

本以为盲文是一种完全独立的文字,却原来它就是汉语拼音字母的点字符号,我没费什么事就记住了五十多个字母和主要标点的点位。我踌躇满志地翻开了盲文书,岂料一下子,我就掉进了点点的海洋,摸不出字母也分不出行。一段短短的、用眼睛看不需半分钟足可以读完的“出版说明”,我整整摸读了五个多小时,直累得手指麻木、通身是汗、欲哭无泪。这才明白,对于成年后失明的人来说,真正的困难并不在于记住盲文点位,而是怎样才能让已经迟钝的触觉开化,与那些小小的点点灵犀相通。

终于读完了失明后的第一本书,却发现,盲文书籍种类和内容的局限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无奈之下,全家老小齐上阵:父亲连续几小时给我读书报杂志,直读得第二天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不住在一起的弟弟夫妇轮流用录音机录下他们为我读的书籍,每次来看望我时都会带来新制作的卡带；年仅九岁的小外甥在紧张的学业空暇担任了“小书记员”——既负责阅读又兼管抄稿。在此期间,我的三篇文稿先后在电台播出、获奖,其中两篇的抄写出自九岁的小书记员之手。

一台配上读屏软件的电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说它是第三只眼睛、说它是通向世界的大门、说它是提高生活质量的利器……都不为过。

在上网冲浪中,有一件“小小的大事”一定要说、必须得提,那就是验证码。说它小,是因为大概没有一个明眼人会把验证码当回事；说它大,是因为它可以随时让所有盲人在互联网前止步。直到两三年前,几款小软件终于一扫验证码的威风。

要知道,并非这些软件会自行读出验证码,而是它们背后都有数百名在线志愿者帮助盲人们查看验证码。这些软件把盲人与志愿者在网上连接起来,通过它们发出和送回必须读取的验证码,一般来回不需半分钟。我永远不会知道是哪位志愿者帮我查看的验证码,这些始终藏在幕后、不露真容的志愿者让我感受到的是来自整个社会的支持与关怀,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为他们点个大大的“赞”!

去年九月初,一个不期的、来自母校的电话,在我的家庭和朋友们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我受母校聘请,担任学校心理教师。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了新工作,做专题讲座、办心理小报,为学生们编写校园心理剧,与家长们深入探讨孩子出现的种种问题……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我确信:点点曙光,自会寸寸染红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