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对不起,我不能违背法医的职责

2004年5月一个星期一,过完五一长假的学生们背着沉重的书包重返校园。在章城十二中初二3班的教室里,刚上完语文课的学生们正在整理书包,准备到室外放松一下。这时,坐在前面桌子的张志远与坐在他后桌的严耀祖因借橡皮的小事发生了口角。严耀祖说:“张志远,刚才我借给于小英的橡皮怎么放到你笔盒里?”原来,另一排前面的于小英上课时借严耀祖的橡皮擦,用完在还回来时被张志远拦截了。

张志远听到严耀祖的质问,嬉皮笑脸地说:“嘻嘻,没有啊,没有啊。”

“没有?那我的橡皮擦怎么会在你的笔盒里?”

“你叫它啊,它会应就是你的。”张志远站起来,对着严耀祖做了个鬼脸。这是明显的挑衅了。不错,是挑衅!个子比严耀祖高一个头的张志远早就看不惯对方老是讨好班里漂亮的女生小英,刚才小英没橡皮擦一吱声,隔一桌的严耀祖先就屁颠颠地借了过去。

严耀祖嘴笨,面对同学的挑衅,一时绽红了脸,不知怎么办。他有些怕高他一头的张志远,如果不是周围同学的起哄,也就忍气吞声算了,不过是一块小小的橡皮擦么。但随着同学们夸张的起哄声,严耀祖突然骂了一句粗话。

张志远没料到一向怵他的严耀祖敢污辱他的祖宗,口角也就在一瞬间升级。

其实,张志远的第一拳先是被早有准备的严耀祖闪了过去,反而胸膛中了对方一记没什么力道的拳头。一时间,吃亏的张志远掀开隔着的桌子与对方搅斗在一起。当双方在同学们的惊呼声中拳来脚往缠在一起,直到听到动静的老师赶来喝斥着拉开时,身单力薄的严耀祖明显吃亏了,鼻子流血,更要命的是一只眼睛成了熊猫眼,肿得快睁不开了。

显然,张志远力气远胜严耀祖,除了衣服在撕扯中丢了两粒纽扣,手上被对方指甲抓出两道血痕外,从外表看没有太大损伤。严耀祖的样子却有点吓人,学校当即将他送到了香溪区医院。

严耀祖的父亲严来财出现在老师们面前是在香溪区医院,这时候,他的伤情经过检查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些皮外伤,已在诊疗室里包扎停当。这严来财算是老来得子,四十岁才有严耀祖这棵独苗,当已经55岁的严来财一见到15岁的儿子鼻青脸肿的样子几乎要疯了。严来财看到迎上来的老师,当即就发作起来,叫道:“谁打我儿子?谁打我儿子!我要报警,我要他坐牢!”

老师料不到这位学生家长会如此表现,赶忙将医生的诊断告诉严来财,解释说就是同学间几下推搡,双方都没造成大的伤害,要他不要报警。

严来财拉住儿子问了半天,确信没有大碍,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但看着儿子鼻青脸肿的样子,他心里刀割一样,只是碍于老师的面子一时也不好再发作。这时候,他看到一位护士走进了诊室,附耳对刚给儿子看病的医生说了什么,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重新暴跳起来。他冲到医生面前,质问道:“医生,你是不是收了对方的钱?刚才那护士是不是来交待的?你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就到院长那里告你!”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医生有些发蒙,待回过神后就恼怒地说:“你胡说什么?莫名其妙,我和你们双方的学生家长都不认识。”

“那刚才护士对你说了什么?”严来财冲到医生面前,不依不饶地叫道。

“说什么?我有必要告诉你么?”医生反问道。

或许正是医生那不屑的表情把严来财彻底激怒了。

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严来财还是向香溪公安分局报了警,并且,那位曾经与护士耳语的医生成了他第一个控告者。这样的控告自然没有任何结果,香溪公安分局法医给了严耀祖一份法医鉴定,结果为轻微伤。

严来财拿到这份让他并不满意的法医鉴定当天,就开始了他的上访生涯。严来财不能不心疼,他发现儿子近视了,戴上了近视眼镜,他认为这一定与儿子同学张志远那一拳有直接的关系。他当然不能让宝贝儿子无端吃这个亏,他严来财更不能吃这个亏,他得替儿子更为自己讨回公道。整整四年,严来财将香溪公安分局的法医视为最大的仇敌,他的上访信件和语言里,一致认为香溪公安分局法医和香溪区医院医生都得到了对方的好处,因为他打听到了,这个张志远的父亲是颇有家资的老板,在章城市小有势力。严来财是很现实的,也有天生的农民式狡猾,审时度势,他觉得没有实力与对方硬碰硬,就只能采取迂回战术,一定要让法医改变儿子的伤情,才能出这口恶气。是啊,严来财心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恶气无法排泄。而在举国欢庆奥运会即将在中国召开这史无前例的盛事时,严来财最高兴的是他四年的上访终于有了结果,章城市公安局根据严耀祖自述的视力更改了原来香溪公安分局法医的鉴定结果,从轻微伤改为轻伤。

拿到这个结果的当天,已经五十九岁的严来财老泪纵横,让老婆炒了两个小菜,在家里喝了几杯小酒,好是慰劳了一下自己的坚持。他对已读高二的儿子不无自豪地拍胸脯说:“儿子,你看看,我说能做得到就是做得到,我让他们改鉴定他们不就给改了。坚持……要坚持……哼,等着吧……”

儿子对父亲的喜悦很不以为然,他不知道父亲要“等什么”。他现在和张志远一起在章城一中读书,虽然分在不同的班级,但偶然碰到一起时,他从对方冰冷的眼神里明白事情因为父亲的坚持而没有结束。什么时候能结束啊?面对从小对自己宠爱却严厉强权的父亲,严耀祖什么话也不敢说。其实,在父亲四年的奔波之中,本就沉默的严耀祖更沉默了,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因此,在父亲酒意浓浓地哼唱完全走调的闽南歌《爱拼才会赢》时,他没有说话回屋做作业去了。

严来财胜利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奥运会结束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四年前打人的学生张志远只有14岁多。也就是说,现在章城公安局法医更改的轻伤结果,同样不能构成故意伤害罪,这也就意味着他“等着的”那个结果不会出现。这个发现让严来财如梦初醒,觉得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被公安耍了。从这天起,他又开始了已延续四年的上访,逢市长接待日及公检法领导接待日,严来财的身影又出现在这些部门。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更改对儿子的法医鉴定结果,将轻伤改为重伤。

终于,为了平息这起多年的上访案件,章城市委有关领导指示章城市检察院出具审查意见。

事实上,确切的时间是2008年9月6日,严来财出现在章城市检察院技术处法医刘光第面前时,已是张志远与严耀祖这起校园学生伤害案发生四年之后了。

这天早上上班,在办公室里刘光第第一次见到当事人时,心中多少有些好奇。此时,他根本没想到这个性格偏执倔强,个头不高,身材墩实,一张大脸庞上插满了络腮胡须,操着一口浓重闽南乡下口音的59岁老人,会如一块牛皮糖一般缠他整整整4年!让他这个已在章城小有名气的法医当了4年的被上访者。

其实,接到检察长转过来的市委领导批示当天,刘光第就调阅了有关这起校园伤害案的所有卷宗,包括香溪公安分局和章城市公安局两位法医出具的两份鉴定报告。同时,为了慎重起见,刘光第还先后找到了香溪区医院当年给严耀祖初次治疗的医生及两位法医,而结论只有一个,当时张志远对严耀祖的伤害其实只是轻微伤,后面更改的轻伤,只是迫于严来财不断上访所造成的压力及开奥运会前维稳的需要。确信这个结论之后,刘光第长长舒了口气,他觉得有必要打开对方的心结,让这件拖了四年的事情有个终结。

然而,当刘光第看着严来财那张布满络腮胡的脸,和双眼里流露出的狡黠和自信,心中隐隐预感到事情或许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谈话首先是从话家常开始的,刘光第将一杯热汽腾腾的铁观音放到对方面前的茶几上,思忖了一下措词说:“老伯,听口音你是安泰县的吧,我也是安泰人。”

严来财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戴着一副眼镜,白面书生一样的年轻法医,喝了一口茶说:“我是县城的,到章城好些年了,老家都没有人了。”

刘光第就装着见到老乡非常亲热的样子,继续展开情感攻势:“那你是城里人,我可是安泰乡下的,家就在董凤山下的,我们安泰有名的几座山之一。”

严来财果然放松了警惕,喝着杯中的茶说:“董凤山啊,我知道,传说以前山上有一座古寺。好大的一座寺,有99个和尚啊,可惜早没有了。”

“是啊,是啊,还有一座良岗山,山顶上老头背老太的两块石头特别有意思。”

气氛开始和谐起来,拉着老乡话,说着故里同样熟悉的山水,两人的谈话没有刚见面时那么生硬了。然而,当刘光第绕了一大圈子转到正题上来,一提到案情,经过四年历练早见过无数上访场面的严来财就收拾起原来的表情,狡黠的目光盯着刘光第,刚听完他对案情的判断就把茶杯往茶几上一顿,叫道:“他们都是胡说!都是吃了对方的好处!我知道张家有钱。我没钱,可我有理走遍天下。刘法医,你要为我儿子主持公道,我儿子就是被他打了后眼睛坏了,越来越近视了。哼,这些法医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刘光第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他还没说出自己的结论,这老上访户就拿话先堵着他了。同时,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他担心的东西,那是一种认死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神,这是他此前碰到的当事人里没有过的。因此,他已预感到这可能是他当法医以来碰到的最难缠的主,却没有料到这样的场景会重复了四年。

刘光第知道温情脉脉的老乡对话不得不结束了,但他还是苦口婆心地给对方分析案情和此前法医的鉴定意见依据,试图用科学严谨的分析说服对方。整整三个小时。最后,口干舌燥的刘光第拿出了自己的结论,对严来财说:“老伯,我的结论和章城公安局法医的结论一样,至多只是轻伤,根本构不成重伤。”

“不能改?”

“我说得很明白了,对不起,我不能违背法医的职责,真不能改。”

“真不能改!”

刘光第摇摇头。

严来财忽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骂道:“你们都是官官相护!我要上访,我就不信你没有给我改鉴定意见的一天!”

刘光第一时气得绽红了脸,但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制服,一口气吞回肚里,沉声说:“好,事实是不能更改的,那你就等着吧。”看着对方把茶杯摔地下扬长而去,他只能重重地一掌打在沙发上。

这时候,刘光第倘不知道这是严来财四年马拉松上访的又一个开始,原本他以为对方不过是面子上下不来摞下的一句气话,至多到检察院闹几次无果,也就偃旗息鼓了。然而,严来财不是这么想的,此前已走过四年上访之路并取得丰硕成果的严来财相信自己的毅力,只要坚持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就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对,他就是认死理,就是一根筋,这是儿子说他的。现在,儿子开始反抗父权,再不对父亲忍气吞声了,老来得子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严来财也接受了身板已长得比他还高大的儿子的冷脸。哼,你小子懂得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严来财就是要不蒸馒头争口气。其实,现在能不能把那小子送上法庭已不重要的,可以说这是他严来财的事,他必须追求他想要的胜利。因此,从正式收到刘光第开具的章城检察院法医鉴定书那天起,严来财就成了检察院的常客,这一回他认准文弱书生刘光第一定坚持不了多久,他相信很快就可以攻下这个堡垒。于是,他首先对刘光第来硬的。

第二天一大早,严来财就跑到检察院上访,在办事大厅里开始谩骂。在三楼办公室的刘光第没有听从同事的劝阻下了楼,他不是下楼和对方吵架,他想再一次把鉴定的科学结果向对方阐明,但一看到严来财的形象真是吃惊不小。严来财一身黄色的军装,背着黄色的挎包,肩上还斜挎着一个军用水壶,让人恍然回到文革红卫兵小将砸乱公检法的年代,这一身装束再配上满脸的络腮胡,扎实有些吓人。

看到刘光第出现,严来财停止了主题鲜明的谩骂,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脸上掠过的诧异表情,忽然咧开大嘴笑了,说:“刘法医,你总算出来了。我来没别的什么事,就是要你改正鉴定,改完我就走。回头,我还得上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你呢。”

刘光第按下性子,说:“你别在这里大喊大叫了,到我办公室去,我们再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想听你讲的那些什么科学,我只要我想要的结果。你改了,我马上就从这里消失。”

“那是不可能的,事实就是事实,我刘光第没这个权力改。”

“那可是你说的,哈哈,前面两位公安的法医原先也是这么说的。嘿嘿。”严来财说:“刘法医,对了,你要不要喝铁观音?我这壶里泡的可是正宗的安溪茶。”

刘光第拿一脸赖皮相的严来财没有办法,章城市检察院也拿老上访户严来财没有办法。老上访户严来财早已学会见什么官说什么话的本事,练就一套死缠烂打的本领,或者说他充分利用了我们政府部门一些制度的软肋,绝不触及法律的底线,但就是天天来挠你一下,不痛不痒的让你拿他没有办法。单位里天天有这么一个人像一尊门神一样守着,上上下下谁看了都不舒心。这天,控申处处长将刘光第叫去,批评道:“光第,你看看那严来财天天到检察院来闹,已严重影响到我们的工作环境,像什么样子么!要我说,当初你们技术处就不该接这个案子。”

刘光第料不到领导会这么批评他,他想替自己申辩几句,最终却把委屈吞进肚子里,想了想说:“我觉得接这个案子没有错,结果更不能更改。我想,严来财之所以这么固执,原因就是此前对他过于宽容迁就。”

“那你说怎么办?”当然明白这些缘由的处长摊开双手问刘光第。

怎么办?刘光第没想到怎么办,他相信除了坚持没有别的选择。听到领导的质问,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下说:“法律的尊严和公正不能迁就,我只能和对方讲道理。”

然而,严来财不和法律讲道理,不与刘光第讲规则。这天,到县里参与一起凶杀案现场尸检的刘光第在回城的路上突然接到了严来财的电话。一听到对方沙哑得如同用砂纸打磨过的嗓音,刘光第全身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严来财在电话里冷冷笑了两声,说:“刘法医,我想通了,我不再到检察院里骂人了,那没用,我想好了,我就认准你一个人。”

刘光第让车子停靠在路边下了车,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说:“严来财,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和你说一百遍也是那三个字:不能改!”

“我想干什么?我想好了,你刘法医看来也挺固执。你放心,我懂法,我知道触犯法律要承担什么结果,但我坚持不下去了,等不了想要的结果了,今天我就彻底触一回法了。”

“你别乱来!我们再好好谈谈。”

“能改么?”

“不能改。”

“那好,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与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炸药包。嘿嘿,我知道你宝贝儿子在家,嘿嘿。”严来财说完挂断了电话。

来源:中文书刊网

摘自《真相转述者》作者绿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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