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幸运,我留下了这本 40 年前的老相册,这得益于我有一位热爱摄影的父亲。上世纪 70 年代,即使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很多孩子的童年时代也仅仅留下了几张照相馆里摆拍的照片,而不会像我这样拥有这么多令人难忘的生活照。
父亲 1949 年参军,那年他 14 岁,本来在部队前途无量,不幸的是他 30 多岁就得了脑溢血,几乎性命不保,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落下半身不遂,于是只能病退回家休养。小时候我对爸爸的印象是他几乎无所不能,他会设计制作家具、会做饭、会养花种菜,甚至会做衣服。因为妈妈工作忙,爸爸在家中几乎负担起全部的家务,包括辅导我和姐姐的学习。
自从爸爸迷上摄影之后,我和姐姐就成了他的模特。他买了一台海鸥照相机,即使是二手的也价格不菲,他甚至还自己买了用来冲洗放大照片的药水和设备,在家里布置了一个暗房,组装了一个放大机。有时候我在暗房看爸爸冲洗照片,窗户全用棉被挡住,红色的灯泡让一切都变得很梦幻,我看着自己的笑脸在药水中一点点浮现出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照片贴在一个特制的架子上烤干后,我会帮着爸爸用一个 " 小铡刀 " 把照片剪切整齐,这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于是,就留下了这些宝贵的影像,虽然曝光和清晰度如今看来并不专业,但是我认为它们具有和那些伟大的摄影作品相同的特质,那就是记录下人们的真实情感和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每张照片的背后,都是一段生动的社会生活史,依稀可以看到时代的影子。当然,它们对于我来说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那就是铭刻下关于爱的记忆。
40 年前也有 cosplay
就如同今天的年轻人喜欢玩 cosplay(角色扮演),40 多年前人们拍照时其实已经这么做了,只不过扮演的角色不一样。就如同我这两张童年照,装束很有特点,尤其是 " 白羊肚 " 手巾配上一脸憨笑的那一张,相当喜感。
这种装扮是当时很多家长给孩子照相时的惯常思路,起因是 " 学习工农兵 ",打扮成工人、农民、解放军的样子,觉得特自豪。试问我的同龄人,谁没有童年时装扮成解放军的照片?一般照相馆也会给孩子准备小军装、小军帽,有的还是雷锋叔叔戴的那种毛帽子,这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价值观,工农兵最吃香,其他的都靠边站。
我装扮解放军更是轻车熟路,因为父母都是军人,所以扣上军帽就成了 " 小兵 ",这种对解放军的崇拜曾经一度成为社会流行风尚。直到我上中学的上世纪 80 年代,同学们还以穿军大衣、背军挎为荣,我常年穿着妈妈的军装改的衣服,赢得很多羡慕的目光,还省下不少置装费。
每年到天安门拍照
到天安门拍照留念,当年对很多北京家庭来说都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甚至有的每年都要去拍一次,尤其是我们这种偏居石景山、离市中心比较远的人家,进趟城就像过节一样。当时应该已经有一号线地铁了,记得我第一次坐地铁的时候,看见窗外漆黑一片,吓得大哭起来。从 1973 年这张天安门前的照片可以看出,我穿的是节日的盛装,花衬衫,斜挎着小书包,头上还带着发卡,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脸幸福。
1976 年我再次来到天安门拍照,这张照片背后的信息量相当大,因为这是风起云涌、天翻地覆的 1976 年,而且是 10 月。1976 年 10 月的北京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一件永远载入史册的事情:10 月 6 日,以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等领导人为核心粉碎了 " 四人帮 "," 文化大革命 " 至此结束。
这张照片记录的日期应该是国庆节放假时爸爸带我们去天安门游玩时拍摄的,是粉碎 " 四人帮 " 之前千钧一发的时刻,看似平静的广场背后孕育着万钧雷霆。照片背景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值得玩味的是纪念碑下有很多菊花。据亲历者说,这是群众自发到纪念碑献的花,为了纪念 9 月 9 日去世的毛主席。而上一次纪念碑被鲜花包围是这一年的清明节,为了纪念周总理,很多人去献花、抄诗,诞生了著名的《天安门诗抄》,最后爆发了 " 四五运动 "。
这一年,对中国老百姓来说,经历了各种大悲大喜,而童年的我尚懵懂不知,只记得爸爸那年秋天笑容满面地在家写大字,写了一大摞,上面都是同样的五个字:" 打倒四人帮!"
北京孩子的童年生活
我和姐姐的生活照,是这个相册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完美地描绘了我们的童年,虽然不富裕,但是质朴、纯净、幸福。
这些照片的背景和道具反映出很多时代特色,比如我们佩戴的毛主席像章,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已经很陌生了,当年却是生活必需品。这是 " 文革 " 中一种崇拜礼器,也简称 " 像章 "" 红宝章 "" 纪念章 ",当时各大小单位都争相设计、制作各式各样的毛泽东像章,佩戴、收藏、赠送、交换毛泽东像章,成为一种时尚。除了黑五类等被打入另册者不能佩戴以外,男女老少都得戴。我记得家里曾经攒了一大堆像章,但是几次搬家后终于不见踪影了,如果留到现在,也算是收藏品了。
我和姐姐在照片中阅读的《小朋友》杂志是当年我们唯一的课外儿童杂志,也是我和姐姐最喜欢看的,它估计会勾起很多同龄人的回忆。我查了一下,它是我国少儿读物中出版时间最长、出版期数最多的刊物,创刊于 1924 年,封面上 " 小朋友 " 三个字,由宋庆龄于 1952 年亲笔题写。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小朋友》里有很多漂亮的画,我和姐姐把喜欢的在本子上临摹下来,这大概是我最早的绘画启蒙。在物质和文化生活并不富裕的上世纪 50 年代至 70 年代,《小朋友》成为孩子们珍贵的精神食粮。
这张照片里还有个值得一说的话题,就是我和姐姐穿的花棉袄,那时候还没有羽绒服,这是当年北京女孩冬天的典型服装。我记得棉袄是请人弹好棉花自己家做的,我和姐姐用的是同一块花布,所以经常有人问我俩是不是 " 双伴儿 "(双胞胎)。那时候学校和家里都没有暖气,需要自己生炉子,室内比外边暖和不了多少,所以,除了睡觉的时候,这花棉袄整个冬天不离身。
同样难忘的记忆还有小人书。这两张照片估计都是我爸给我们姐俩儿摆拍的,那一本正经看小人书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我抿着嘴,好像在拼命忍住笑。说起小人书,有多少人会涌起幸福的回忆?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每个人从家里带几本小人书,放在班级的一个大箱子里,午休时间大家围着箱子抢小人书成了一大盛况。而且那时候的小人书画得真是好,栩栩如生,现在才知道,工笔大师王叔晖、刘旦宅、戴敦邦这些人当年都画过好些连环画。通过小人书,我知道了《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些古典名著,它们成了我最早的文学和绘画启蒙。
当年北京孩子课余时间除了看小人书、玩跳棋,还有不少娱乐活动,由于住在院子里,可以很容易组织集体活动,诸如跳皮筋、拽包、跳房子、三个字儿、扔羊拐等等。每天玩到天黑,各家大人招呼吃晚饭才恋恋不舍地解散回家,比之现在的小孩每天拿个手机打游戏不知道快乐多少倍。
游公园留下 " 不文明照 "
相册里还保存着两张 " 不文明照 ",遭殃的分别是天安门西侧的狮子,还有故宫乾清宫西侧的乌龟,当年这些文物居然都没有围栏,游客可以随便爬上去拍照,我记得当时大家还挺遵守秩序,排着队一个一个爬。我的同龄人大概每个人都有这样骑文物的不文明照,也算是一种时代特色,那时候无论大人孩子,都还没有保护文物的意识。
当年由于爸爸病休,所以可以经常带着我和姐姐去北京的各大公园玩,而对于其他孩子来说,这是过节才有的待遇。我最喜欢的就是去北海划船,那时候只有那种划桨的木头船,很便宜,一个小时好像几毛钱。我们上船前买好面包、茶鸡蛋和香肠,从家里带的军用水壶里装满了水,这样在湖上可以玩好几个小时。爸爸教我们各种使用桨划水的技巧,我和姐姐轮番划船,直到满头大汗。我把吃剩的面包渣扔到湖里,一会儿就会看见小鱼在船边徘徊,我把手伸进水里想抓住它们,它们却总是灵活地吞下面包,然后倏忽就不见了。
两个家庭聚会有时候也会选择北海,照片中的 4 个女孩是两对姐妹,她们是妈妈的同学的女儿,我们年龄相仿,都穿着节日才能穿的漂亮的裙子,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周围的景色也是生机勃勃。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张大有寓意的照片,仿佛是那一年中国人乐观、振奋的心境的写照。拍照那一年是 1978 年,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当时的我们谁也不会想到中国 40 年之后的样子。而当年的 4 个女孩上完大学,如今都在各自的领域拼搏多年,和国家共同成长。
最早的课外培训班
照片中的我正在完成爸爸留的家庭作业。现在想来,我爸在家庭教育中相当前卫,当时很多家长忙于工作,基本对孩子的学习不闻不问,而我爸还给我们布置了每周练书法、背古诗、写周记、学画画等功课,每个周末是他检查家庭作业的时间。现在看来,受益无穷,甚至奠定了我的写作基础,因为有了这样的训练,我的作文在学校一直是范文。
受益至今的还有画画,虽未成名成家,却是我最热衷的业余爱好。记得他给我们报的是一个 " 业校 " 的工笔画班,那大概是最早的 " 课外培训班 "。大人小孩在一起学,一个学期 5 块钱。那个业校相当红火,充分显示出当年北京市民热切学习的愿望。而我们班旁边就是诗歌班,更是爆满,那是一个诗人受到崇拜的年代,顾城还曾经去那个班代过课。
当年爸爸给我们布置的家庭作业还有 " 劳动 ",爸爸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大片绿地,用来种菜养花,收获颇丰,我们负责每天浇水。那时候住楼的市民还不算多,很多人都像我们一样住在大杂院里,嘈杂、拥挤、热闹,所有的空地都会被开发利用起来,种满花草。我无所不能的爸爸通过自学成了园艺专家,普通花草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追求,最后他在院子里搭起两架葡萄,第一年只结了青涩的五串葡萄,但他一点也不气馁,第二年葡萄大丰收了,我们全院子的人吃了一个多月。
这张照片是我采摘院子里爸爸种下的葡萄。每次摘葡萄,我都抢着要去,紫盈盈、沉甸甸的葡萄摘到手里,心头涌起不可言状的幸福和满足,然后我和姐姐端着,叫着叔叔大爷,一家一家送过去,仿佛一个大家庭一样,那样一种温暖的人际关系,现在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没多久,我们家搬进妈妈单位分的宿舍楼,告别了大杂院和老邻居,又过了没多久,刚满 50 岁的爸爸再次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这本私人老相册到此便戛然而止,那年我 13 岁,此后半生,我再也没留下这么美好的生活照。
供图 / 张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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