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楣:夜读者

细雨潇潇。拿起相机,便下了楼。去那条小路,走到马路对面,晚上8点,他喜欢蹲在幼儿园大窗户矮矮的窗沿上,或者在雨小的时候,蹲在电话亭子边上,静静读书。

一个月来,几乎走过这里就要放慢步子。他是一名环卫工人,大概从北方的乡村出来不久,还习惯蹲着读书,自然,是在手机上。

我猜想他白天已经做了一天,晚上加班,可以多挣一些钱。此刻,他已经扫了两个小时,这一段小街已经一片洁净。他可以休息一会儿,等待清风将初秋最早的几片落叶吹下,等待街头酒吧出来微醺的客人扔下烟蒂,等待居酒屋里吃过寿司的女孩,随手扔下的几片餐巾纸。那些会给他在细雨中再一次清扫的理由。

他很专注,不时会用手摸摸自己的腮帮。他经常把充电宝和手机连在一起,可见他阅读的东西,文字不短。他有时会塞上耳机,这令人回想起收音机时代,王刚朗读《夜幕下的哈尔滨》,以及刘兰芳评书《杨家将》……

“你在看什么呢?是读老婆的短信吗?”

“哦,就是小说。”他笑了,“网络小说吧。”

我喜欢在雨夜看他读书。汽车沙沙开过,周围瞬间一亮,前灯照亮了路面,雨水让路面变得粗糙,有质感。年轻人蹲着的躯体,以及他的手推车、扫帚,都在汽车的灯光中成为如同雕塑一样的暗影。他正在阅读的手机,屏幕上有着白色光线照亮了他年轻的脸,虽然幽暗,已足可用来抒情。

在为他拍照的时候,忽然会有一种紧张,我生怕惊动了他,他会突然停下来,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

不编报纸了,便知道写作者失去了读者的寂寞。我依旧在码字,不过经常不知道写的文字有多少人看。有作家说,写作是“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以为一生写作便是使命。我以为那话仅说了一半,写作和阅读,是人的情感表达和接受的两端,写作只有和阅读在一起,才完整了人与人的精神交往,写作才有了意义。

相信他,那位夜读者,依旧会沉浸在网络文学中。一位评论家说,网络文学因其通俗,也因其传播方式,读者会越来越多。回头去看,中国四大名著中,不敢说哪一本艺术上最好,不过若是论读者人数,《红楼梦》一定是不会排在第一。《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都是当时的民间文学,用最通俗的方式传播,平易近人,一般人先读这三本,也是自然。

我曾经想过,我能不能送几本书给这位在暗光中阅读的年轻环卫工人?不过终于没有说出口,不是舍不得,恐怕他不要。他可能不会对我们年轻时候的故事感兴趣,也可能不会像理科男那样对人工智能发生兴趣。甚至,他不会瞥一眼有关感觉、有关美的谈话。

不过我对于他,对于一切读者,仍有着感激。在小雨中,有一个这样认真的夜读者在面前,就觉得写作时还会有一些踏实。这个年代,阅读者,不管在读谁的书,会令所有的写作者心生温暖,只要有人很自在地阅读就好。

我将那两个雨夜拍的照片做好,就想再一次去找他。送他几张照片,大约他不会拒绝。

我猜想他看到照片会有一点惊讶。这样的小街夜色,司空见惯。因为他在读书,他和小街都因之而生动。

不过街上已经没有了他。在他曾经蹲过的几处,都没有他的身影,空落落的。

晚上8点,夜间扫地的工人休息时间,终于在街角见到了那辆熟悉的手推车。车的主人,已经是一位穿着簇新工装的大娘,正倚着一棵榆树,用手挡着看手机,独自看着。她在看古装的连续剧。又过了几天,扫地人由大娘换了一位大叔。大爷不用手机消遣,休息时,将车往街边一撂,便走进对面的水果店里,拿出烟来抽着,和老板娘嘻嘻哈哈斗嘴。

于是便怀念那位青年工人,幽微光线中的夜读者。

或许我们会在另外一条小街邂逅,不管他在做什么,我希望他还有时间读书。蹲着,手机的微光照亮了他的脸。(胡廷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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