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客《朗读者》的90后,只做天下第一的怪老师

好在北大不老

许渊冲先生作客《朗读者》

编者按

印象中,老师们总是告诫我们要谦逊;这位老师却与众不同,九十六岁高龄作客《朗读者》,依然会递上“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这样一张名片。这位特立独行的先生,就是著名的翻译家许渊冲,精通英语法语,尤其擅长中国古诗英译,曾将《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等中国古代经典译为外文。今天这篇文章,就是一位北大学子对这位“怪才教授”的深情回忆。

师事

作者|天波

写下题目,自己先吓了一跳:居然已到了忆旧的年龄,居然抖起胆子要忆北大的旧。

急忙打开皮箱,翻出临行前妻子夹入行李里的小圆镜,将自己“政审”了一番。不知是镜子放歪了,还是没把自己摆正,半天才把脑袋放在镜子里。头发自然长乱得如一团荒草。想来这些天穿行于校园的林木之间,定是骗了不少做窝过冬的鸟。没办法的事。美国的剃头刀宰人实在太厉害,三上两下,一星期的生活费便无影无踪,也难怪许多美国人哪儿都长毛,就是不敢长在头顶上。

再看下去,原来前赴后继的青春痘,不知何时已不见再冒出来,看来岁月已使脸皮厚了许多。看着看着,自己的尊容已被一圈圈的波纹隐去,映于镜面的已是燕园的湖光塔影、师长同窗、饮食男女……

好在一切都依然清新动人,好在北大不老。

人常说北大出“三才”:人才、天才与怪才。人才在北大已是普通,天才也不在少数,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往往是怪才。北大有怪学生,自然也有怪先生。这多半与北大的传统有关。在社会上,说你怪多半是说你不正常,而在北大,说你怪却分明是在夸你不寻常,正可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许渊冲先生是我在北大的首课老师,主讲英汉互译。说起来,许先生进入燕园的时间,比我们这帮八四级的学生也早不了多少。他原为洛阳外国语学院(即解放军第二外国语学院)的教授,据说曾任副院长,照现在的军衔,应不小于大校。许先生调入北大的原因,他自己从未讲过,做学生的也不便多问。倒是某次课间,有学生偶然提及,许先生给了个说法:“为什么?因为那里的院长总是老子天下第一。”

我听了觉得可乐,小声嘀咕道:“您是副院长,也算天下第二么。”

不想许先生听得分明,摇头道:“哪里,哪里,他老婆天下第二。”

全班忍不住笑作一团。

许先生自然不甘做老二,更不愿做老三,许先生要的是天下第一。

许先生专攻汉诗西译。译诗极重格式韵律,属喜欢戴着锁链舞蹈的那种。他对韵脚讲究到刻薄的地步,自称“诗不押韵死不休”。他当时已有多部译作问世,尤以《毛泽东诗词选》的英法译本为人称道。许先生先留法,后留英,英法语言功底难分伯仲。译诗往往是双管齐下,一举两得,在翻译界实不多见。许先生自己也颇为得意,一不留神就骄傲一番,且也不管人前人后。

记得某次上课,他带去了自己留存的一本《毛泽东诗词选》,扉页上赫然自题:诗译英法第一人。我们这些从小就被师长教训要以谦虚求进步的学生,如今看老师自己为自己骄傲,常常私下议论,偷偷替老师不好意思。我还在心里为老师打圆场:许先生自己的书,题上几个不谦虚的字,外人也不会看见,不算太过。可不久我就发现许先生实在不需要这么个台阶下。

有一次要到许先生家里去交作业,那时,许先生已从暂住的勺园搬入畅春园的寓所。我还从来没去过。战战兢兢敲过门,许先生已迎到门前。走进厅里,一幅类似中堂的书法条幅,遮了半壁河山,定睛望去,呜呼,居然又是“诗译英法第一人”。是哪位书法家的大作已记不清楚,反正有题款印章在上的。

许先生虽孤傲,但对后辈学生却十分宽容。发现作业上的佳译,往往褒奖有加。哪怕只是个别的词句,他也会只夸此点,不及其余。一般说来,老师对自己的学生过溢一点,应属普通。但许先生评点作业,总爱触及旁类,爱做比较,且经常拿名家的译作做靶子,出口伤人的事在所难免,经常是一堂讲评课下来,所谓德高望重的大家已被他轰倒一片。据说为此许先生开罪了不少学界大腕,以致在博士生导师资格评审上穿了不少的小鞋。即使如此,他也毫无收敛之意,依然是学生某某的译文超过了某某,某某的译文驴唇不对马嘴等等,虽然许先生自己一再称对诗不对人,可惜那些被点名对号的人,少有几个能对诗不对人的。

未上许先生课之前,早有上届好事师兄特别嘱咐:上许先生课,万不可坐前两排。问之原因,却是诡秘一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一般来讲,学生上课,离讲课人的距离同喜欢这门课的程度成正比。学生坐后排,往往是想躲开老师的视力范围,好一心二用,比如看武侠小说,写情书等。后来自己有了做老师的经历,才知道那实在是自欺欺人。老师站着,你坐着,老师居高临下,哪有不发现你在下面搞小生产的道理,只是不愿揭穿你而已。

坐后排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能极为方便地在课间开小差。可许先生的课是通共才十几个人的小课。“地下活动”与“开小差”等于公然冒犯,不可为也。再说,许先生的课应该是上乘的,不坐前排的缘由应另有讲头。

于是,我上课前不远不近坐在了第五排,太近了怕辜负师兄的告诫,太远又怕搞不清究竟。

许先生走到堂前,并无太多开场白,直入译事信、达、雅。许先生虽已七九六三之年,却声若洪钟,胸腔共鸣,与四壁谐振于一体,讲到激扬动情之处,每每喜形于色。抑扬顿挫之间,难免唇齿失于严密,往往流星迸发,大珠小珠洒落堂前。碰上英语爆破音如b、p之类,更如春雨骤落。前排用功之学生,多为女孩子,不好意思拂拭颜面,只好任凭老师洗礼。只是自此之后,许先生课上,再无人敢以身试法,前三排空无一人矣。

许先生译诗讲形式美,对自己的名字也搞“形式主义”。记得初读许先生的译作,发现下面的署名为X.Y.Z,心想出版社的校对实在太不认真,连译者的名字也会搞错,许渊冲三个字对译过去应为Xu Yuan-Chong,字头缩写应为X.Y.C嘛。后来在作业里也发现了批语后的X.Y.Z,才知道是许先生自己所为。问之原因,答曰:X.Y.Z看着听着都顺畅;X.Y.C则次序不对,形式不美。听来言之有理,好在Chong与Zhong在老外听来区别也不大,再说X.Y.Z确实标新立异,好看、好听又好记。

某日,我去二院的系办公室私干。刚进院中,便听见许先生的轰鸣之音,走近一看,许先生正脸红脖子粗,手中的一叠报纸已抖得哗哗作响。听了半天,才知道问题出在许先生名字的次序上。

原来,许先生自订报纸数种,每日来系自取。办公室分发时,在顶角上注“老许”二字,以便分发。可正是这个“老”字,惹得许先生动了真气。

“我已多次申明,不要再写老许,怎么再二再三?”许先生道。

管分报纸的是个女同志,已年过半百,自然觉得许先生小题大做,争辩道:“不写老许,写什么?”

许先生一时语塞,情急之中,瞥见了门口进退不定的我,一把拉过:“彭,你说,你们叫我什么?”

我急忙作答:“许先生。”

女同志反唇相讥:“好!好!好!叫你许先生,许老,许教授。”

许先生回击道:“叫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可叫老许。”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最后经系里协调,达成了协议:不写老许,也不称许老,干脆去了“老”字,再没了次序问题。

我心里觉得许先生也太过认真。出门后,许先生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说道:“你不知道,‘文革’前人们称我许先生,‘文革’中,成了臭老九,改称老许了。”

原来症结在此。

许先生性情直爽,急人快语。遇欣喜之事,必喜形于色;有不满之时,必溢于言表,且往往当场兑现,不留情面。

许先生讲英汉互译时,患有眼疾。那时学生交的作业,不如现在有电脑可打印得整整齐齐,字体也可大可小。作业的手写体千姿百态,有时自己都难以辨认,真是难为了老师。先是他自己坚持看,后终于坚持不住,便请他正在读英语研究生的儿子代看。

儿子看了作业,自然负有讲评的责任。许先生必到场督阵,常常是表情肃然,坐于一隅,俨然一个考官。其公子只好硬着头皮开讲。许先生坐在那里,总是大动声色,不满之处,大摇其头,数次站起又坐下。未过几个回合,老先生终于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自己上得阵来,道:“还是我来讲吧!免得你我都受罪。”说完,自然又是“口若悬河”。

算来离开北大已十载有余,许先生已是古稀之年。但愿许先生课上仍是前两排空无一人。但愿许先生梦中不再被人叫“老许”。

天波,男,河北沙河人,1981年考入南开大学外文系,1984年考入北大国际政治系,攻读国际文化交流双学士。曾就职于中国外文局北京周报社。

文章选自《北大往事(修订典藏版)》,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

暑假期间,我们都会有一篇北大师生描写校园生活的文章,带领大家一起领略在北大读书的滋味,让你不用顶着炎炎夏日,也能畅游未名,远眺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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