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维屏

通向湘西凤凰的道路是曲曲弯弯的。窗外，左边是一道紧傍着道路的沟谷，里面吝啬而矜持地流淌着浅浅的水，这应该叫溪水。溪与河的区别，大概在于水的数量上的差异吧。右边，则是长满着绿色庄稼的山地。这种长途的路，显然在告诉我们，凤凰藏在深深的山谷里。

车停凤凰城，觉得这是一个高低起伏的小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靓丽处。吃罢晚饭，听从当地人的介绍，顺着倾斜的山坡，去看看夜色下的凤凰。

下坡的道路，一路向下，脚步有一些踉跄。制刹着自己的脚步，面前的一切，干燥而肮脏，就像任何一个庸俗的小镇一样。但是，转了一个弯之后，眼前顿时一亮。一个别开生面的世界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它的明媚处，在于它有一道鲜活的水，有水，特别是有流动的水的地方，永远是人类最喜欢的绝胜处。水从两岸的木楼之间通过，冲走了小镇上的闷热，带来了一股清丽的气息。两边的木楼，已经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在夜色朦胧之中，呈现出一道华彩得像年画一般的俏丽的轮廓。我想，那立在水里，直直地竖在那儿的小木楼就叫吊脚楼吧。

熟悉吊脚楼，因为这是沈从文在他的文章中多次浓墨重彩描述过的一种特别的建筑。

走到这里，我才真正地见识到了一个在书中描写过、在画中见识过的凤凰。

沿着穿越凤凰县城的河边走着，每一条石板小径上，都挤满了人。人的密度，可以说让摩肩接踵这个词语都相形失色。这个在沈从文笔下宁静的小镇，在外来游客的满负荷的践踏下，已经彻底改变了它原始的模样。

顺着河道前行，进入了“酒吧一条街”，里面暧昧着光线，外面站着年幼的女孩，招徕着顾客。我无法对此表达我的异议，因为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就不是一个纯洁的天地。也许穿越时空，当年吊脚楼里的女主角们与今天的酒吧里的灯红酒楼，有着某种程度的默契。

人们都习惯地将沈从文表述为还原了湘西的美。凤凰古城对旅游的诱惑力，是不是与沈从文有着很大关系？是不是借力于沈从文点染的湘西的美？至少在湘西的宣传中，我得出了这样的印象。然而，当我漫步人满为患的湘西古镇凤凰的时候，我疑惑，如果沈从文先生有灵的话，对眼前的这般喧嚣与闹腾不知是喜还是忧？

在凤凰，在湘西，人们谈论着当地吸引人的元素，包括赶尸，放蛊。在当地的导游的口里，这一切都作了夸大的渲染，煞有介事地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

然而，这一切是否与沈从文苦口婆心的著述相吻合？

很多

年以前，我被沈从文的强劲的笔力与对文字的操纵能力所震撼，把他作为一个锤炼自己语言表达能力的老师。他笔下对湘西的柔软而缱绻的描写，在我的脑海里幻化成一个幽深的、特立独行于天外的诗化的湘西。但是，当我真的踏上这块土地，发现沈先生的描述投射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与眼前的真实景物，却是存在着天壤之别的。我不得不说，我所看见的景物，并没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遥远之感，它们依然与我家乡的风物具有外在的相同的肌理，只不过这里的土地高低起伏而已，它们同样被放置在阳光之下，显现出一种勿容置疑的真实，真实到有一点俚俗与平庸。

我产生一种怀疑，沈从文先生是不是写出了湘西的美？是否如同现在的当地宣传那样，沈从文先生唯一的功能，就是用他语言的优美还原了真正的风景的优美？

从湘西归来，我重新在书架上找出了沈从文的散文，从他的字里行间，去梳理刚刚游历的湘西的印象。我突然觉得，沈从文根本没有在他的笔下，去着意地表述着湘西的美丽，而是他用现代人的一种观点、现代人的情感，去解构了湘西在传说中的神秘，去点破了湘西本质上的残酷，去唤回了蕴含在其中的人性的韧力。

比如，现在的湘西文化中，总是闪烁其词地渲染赶尸与放蛊，在凤凰县的地图上，专门标注了一个娱乐场所，门楣上挂着的是“赶尸惊魂”。

在《魅力湘西》的演出中，专门有一场景，沿用了赶尸的元素，只不过这出由宋祖英参与策划的歌舞剧中，将这赶尸的迷信嫁接到接送英雄灵魂归来的正剧中，有效规避了迷信带给人的精神上的负面效应。至于放蛊，也成了导游口中编排他的童年故事的最佳情节。但是，如果我们看一下沈从文的散文，我们就会看到，沈先生是以一种挖苦与幽默的笔触，揭示出赶尸与放蛊的虚妄，在他的散文中，他借助于一个湘西当地人之口，讥讽那些相信赶尸的外地人是疯子，是傻子。

可以说，沈从文的可贵，恰恰是他用一种批判的目光，抨击着湘西的愚昧、落后与残酷，他丝毫没有去渲染这里的超自然力的神秘与古怪，而是竭力把这里流行的神异传说击落，还原到普通的民情民俗中。只有破解那些虚忘的游荡在湘西土地上的幽灵，才能使这里的真实的精神气质，与现代的价值理念相接轨，迎来湘西真正的黎明。

毫无疑问，沈从文，这个十四岁当兵的湘西人，今天成了湘西的精神支柱。他能做到这一点，显然不是因为他曾经拿在手里的那一把枪，而是他融入到文字之中的精神的力量。他的精神力量是什么？就是对丑恶、黑暗与残酷的超越，让人性的光辉，照耀到这片没有公平、充满强权、流淌着卑鄙的世界，湘西的阴霾被他一层一层地揭开，让那些得势者的丑恶嘴脸，回归到粪土一般的本来面目，而让灿烂的善良、正真、纯真的品质，放射出它们应有的光彩。沈从文让湘西的灵魂，像和氏壁一样，铲去了外表的粗劣的外壳，而展现出熠熠生辉的内在的光泽。正是这样的精神，让湘西也包括他的家乡有了一份坚强而有力的支撑，而且也给予了更多的他的故乡之外的世界以一种精神的诱引，让我们知道了，我们应该有一份内心的纯洁，有一份心灵的追光，有一份鄙视强权的自爱。想想看，沈从文就在那样的半兵半匪的军队里混迹，他却没有丧失最基本的人性，依然不屈服于那些邪恶当道的权势的力量，艰难地寻找着真诚与正直的人生方向，并且把他的这种追求与寻找，记录在他的文字里，这才是真正地属于湘西的精神实质的一种境界。为什么沈从文经过了历史的重重碾压，却依然掩藏不住他的鲜活的魅力，就是因为他的这种精神气质，依然在我们当代中国有着巨大的启迪的力量与支撑的价值，也更天衣无缝地接榫上世界文明中最基本、最前端、最通行的文化操守。沈从文能够走向世界，能够帮助湘西走向世界，正是因为他的精神价值与世界主流文化的合拍与应和。

我并不觉得当今的凤凰，还原了沈从文先生的精神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讲，沈先生的家乡，在误读与歪用着先生的精神含量，甚至可以说背叛着沈先生的价值理念。比如，湘西大肆渲染赶尸、放蛊这些传奇类的因素，在每一个具有观赏价值的小镇上，都布满了商业化的千篇一律，这显然与沈先生的价值取向是背道而驰的。但是，我们能够理解凤凰乃至湘西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世俗的眼光，必须从最低俗的神秘之处来迎合与激发。我们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能进入沈从文的世界，如果在做不到这样的情况下，从最低端的商业角度考虑，打打神秘、鬼祟及商业的招牌，也未尝不是一种急就章的应对之举。但是，神秘只能造成短暂的新鲜，商业只会急功近利，却不能滋润心灵的内在，所以，如果我们在湘西及其包含的凤凰没有获得过灵魂的慰藉，那么不妨把沈从文的书再一次拿起来，去感受一下先生的文字里所洋溢的那种足以消遁所有人生的苛刻与艰难的温暖，去体味那种足可以冷眉横对所有的丑恶与卑劣的强大的内心态度。

我不敢说，我读懂了沈先生的精神内涵，但我至少从沈先生的文章中，读懂了正直与真诚的力量，永远会给人一种坚强地面对邪恶与丑恶的无敌的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