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为金陵刻经处写些什么,但脑中始终如迷途之舟,混沌地无所适从。
再次与友人相见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谦逊与友善。与他并肩走入这处闹市区的静谧之地,浮躁之情蓦地变得安宁。
院落中的老树拂尘,石榴、桂花、琵琶、紫藤,伴着四季的仙风,轻轻地开花,隐隐地陨落,不被凡世搅扰,不因万象迷惑。
这里的人很随和,轻言轻语间脸上就绽开了笑容;这里的人又很警觉,发现陌生面孔的闯入也不免上前询问几句。莫怪!这里平日并不向公众开放,更不是名词解释意义上的景区与景点。
“媒体一窝蜂来我们这里拍摄、取景已是司空见惯之事。”友人说这话时显得很平淡。自2009年金陵刻经处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后,“金陵版”似乎又重获了新生。2016年,当金陵刻经处走过它150年的历程时,对“中国雕版印刷技艺”的追捧在永生中完成了它的昙花一现。
“大家希望得到的很简单,这不用引述什么马斯洛需求理论。用大白话说就是盲目跟风。然而,传播的效果也不甚理想。”友人的话语中隐隐透出些许的伤感,这些伤感是那么的风轻云淡。
“那我们是谈技艺呢,还是谈佛学呢?”
“还是谈谈技艺吧。”友人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技艺并不接地气,对于我们草民来说,只是冷眼旁观。”
“你说的没错。雕版印刷究竟如何操作的?有没有技艺的传承人?说实话,老百姓骨子里是并不在意的。”友人停了停继续说道:“我们也做过很多活动,虽然大家的参与度还不错,但是参与的目的也很直接,就是为了得到最后的那件‘成品’。”
这让我想到前些日子行走在民俗博物馆里,穿过一件件被塑料透明门帘裹挟的非遗传承展示区时,匠人们总会习惯性地抬起头,透过那个早已滑落在鼻尖处的老花镜,投射三秒钟意味深长的凝视,然后又摆弄起手中腐朽的工具去了。
“大家之所以觉得无感,抑或变得冷漠,是因为并没有从头到尾参与一个完整的过程之中。光有认知,是不会升华的。”
“在社会化分工如此精细的今天,这大概是旁观者的一个客观理由吧。”
“你说的没错。其实我们扪心自问,除了真正搞研究的,雕版印刷与金陵刻经处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能讲清楚的也是寥寥无几的吧。”
我非常理解友人的这种通透,这是从事本行业人的职业自省,也是当下技艺与解构过程中遇到的无解问题。正如雕版上的字都是“反写”的,但我们看到的却是“正”品。诚然,技艺与解构就如同双曲线与渐近线的关系,无限接近却又永不相交。囫囵吞枣也好,断章取义也罢,大家不过要的是面包,还是不抹果酱的那种,你偏偏要谈什么爱情。
当初,杨仁山居士为金陵刻经处定下了“三不刻”的规定,即:疑伪者不刻,文义浅俗者不刻,乩坛之书不刻。时过境迁,期间混入“杂质”的情况也确有发生。
“有些人想打着刻经处这块金子招牌,搞一些标新立异的东西。我们拿墨汁刷版,他们那金钱刷脸。这是我很反感的,但又无法阻止的情况。”友人随手翻了翻桌上的那本线装书说道:“低调一点的就来买买这种书,至少可以在地铁上装个13,也是很拉风的事。”
纯粹不纯粹又是一个附加的命题。因为有了流通、因为考虑生计,这就是“水至清则无鱼”的现实存在。然而,对于在此工作的匠人来说,也许并不需要如此深谋远虑。他们无条件的坚守本身就是纯粹的释义。
在经版楼,我与一位正在印刷《降书》(请见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官方微信——《71年前的今天,日本在南京递交《降书》!请看雕版《降书》“出炉”记!》)的女匠人闲叙。她告诉我说,自己在这里已经工作了35年之久,却并不是大家理想中的那个“万金油”。印刷,是她始坚持的工作。“你们年轻人有梦想,可以大展拳脚。但对我而言,其实在哪里干都一样。毕竟,我只会这个手艺,也就做做这个就好啦。”
她的自谦让我顿感惭愧,我那些振振有词的说教不过是自我麻痹的幌子罢了。
我转而询问她关于陈列柜中组合式雕版印刷的问题,她说:“最终呈现的效果并不会有明显割裂的情况。毕竟没有一个树的截面可以做到如此完整。”她见我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这些古老的雕版,便补充道:“喜欢它的人认为是无价之宝,但不喜欢的人白送都不要。”
或许,这显然易见的道理经过她的表述就变得深明大义起来。当我们太过拘泥于形态,而忘却这乌黑之下迸发的光芒时,什么雕版技艺、什么现代印刷,都视作味同嚼蜡。修佛之人懂得佛所说的是“三世”,而曲解之人只是单纯的关心“现世”。当做好事与得好报没有划上等号时,功利主义的心态就原形毕露了。不好意思, 说好的不谈佛学的。
杨仁山没有这样。他选择的是“躲在小楼成一统”的曲线救国。杨居士一心向佛,但绝不做官。他或诵经念佛,或静坐作观,旨在通过佛经给世人终极关怀。星云大师评价他建立的是“无形、文化的道场,是佛教的慧明所在,是有别于四大名山的菩萨道场。”以至于他发出的铮铮遗言——“经版在哪儿,我的墓就在哪儿!”成为了复兴与传承的不灭使者。
无论是经版还是纸张,原本都脱胎于“木”。在“木”的俯仰之间、吐纳之间,完成了鸿篇巨制,亦完成了信仰的刻肌刻骨。那出入“无我之境”的杨居士,又有几人能够效仿?
诚然,南京是与“木”结缘的。但“木”的宏大叙事,并不只有参天的法桐。在这见棱见角的板寸间,正舒展着实用性、艺术性、文学性、哲理性的乾坤脉络。
那些无谓的悲天悯人绝不是应有之意。无需搅扰,真正的矢志不渝远离名利场的喧嚣,择一木而栖,枕着罄入骨髓的经文,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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