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益民,媒体工作者。上世纪60年代出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小说散见于《星星》《雨花》《中国青年》《清明》《北方文学》《青年文学家》《散文》等。《穿布鞋的故居》获中央电视台“电视诗歌散文展播”一等奖。
小朋友,你们瞧,
南京长江大桥多么好!
上面是公路桥,
汽车飞快跑;
下面是铁路桥,
火车呜呜叫。
两头还有桥头堡,
桥头堡上红旗飘。
工人叔叔志气高,
自力更生造大桥!
二年级的时候,我在煤油灯下背诵课文。五叔听到了,连说不对不对,怎么会是“汽车飞快跑”呢?应该是“火车飞快跑”。
五叔的话让刚刚认识几个字的少年陷入了困惑。首先,大人永远是对的,在成长历程中,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思维定势。所以,我相信五叔的话没错。其次,懵懂的少年心中却又嘀咕着,书上怎么会错呢?最终,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不过,虽然我没有见过火车,更没有坐过火车,但是我相信“火车是飞快跑”的,当然也是“呜呜叫”的。
其实,五叔也没有坐过火车,他也没什么更可靠的依据说服我和我手上崭新的课本。叔侄之间的争议虽然没有结果,但是却让我加深了对这篇课文的记忆;直到40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一字不差地将这篇课文倒背如流。
少年总是向往远方的。高考那一年,填报志愿时,我以有限的考分尽可能地选择离家较远的城市。我先填了南京师范大学,后填了苏州大学。结果,小小地如愿了,被南京师范大学录取了。
我家附近有两个小镇,一个是季市镇,一个是大名鼎鼎的黄桥镇,黄桥决战中的那个黄桥。黄桥离家25华里,季市离家2华里。黄桥每天有一班汽车直达南京,而从季市去南京,要转若干次车。选择从这两个镇出发,各有利弊。依照习惯,我们都是选择从季市出发。
1983年9月5日是我到大学报到的日子。全家早早起床,吃了早饭。父亲挑着他亲手做的樟木箱,带着我赶往季市。
天还没亮,我们从季市上了开往八圩的早班汽车。到了八圩,坐轮渡过江,到达对面的江阴黄田港;然后从黄田港一路奔跑,到达江阴汽车站,买了江阴开往常州的汽车票,坐上开往常州的汽车。
到了常州汽车站,再赶往常州火车站。
父亲找了个地方让我站着别动,把行李放在我的脚边,排队买票去了。
排队,是让人非常怵头的事情。队伍总是长长的,移动总是缓缓的。
坐上火车大约12点以后了,记忆中我们没有吃午饭。进了站,就见到一条硕大的绿色“青虫”趴在那里——如今爱怀旧的人经常提到的绿皮车,然后很快就钻进了这条“大虫”的肚皮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坐上火车。可是这第一次就这么潦草地过了,没有细细打量一下火车是什么样,我就被汹涌的人群裹进了车厢。
我在父亲的带领下上了车,旅客很多,我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原来火车是这样的。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永远是孩子;在没有长大的孩子心中,父亲总是无所不能的。其实,这次南京之行后我才知道,父亲也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他的旅行知识和技能未必比我多,但他是大人。
我和父亲站在靠门处。他看着同样没有座位的我,一脸无奈。他大约在为没能给我找到一个座位而自责或沮丧。
也就是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很丢人。我已经是一名准大学生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本来这一路应该由我来照顾父亲,由我来引路,由我来排队,由我来买票。可是,这一路我像个木偶,听凭父亲领来领去,自己一点见识也没有,一点主张也没有,当然一点忙也没帮上。
直到今天,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还是无限羞惭的。
别的记忆都已模糊了。这趟车总是停、停、停,广播里不停地告知旅客,我从嘈杂的人声中隐约辨听出要让什么什么快车。上世纪80年代非常流行的一首朗诵诗《四月的纪念》中有这样一句:“第一次放飞/正好遇上下雨。”是的,我第一次坐火车就坐上了慢车。想必父亲挤在队伍中买票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火车有快车与慢车之分。
走走停停,120多公里路程,到南京已经天黑了。
广播里告诉大家,列车要过南京长江大桥了。这消息让枯燥的一天突然有了亮色,我努力向车窗外探望,可是什么也没看到。事实上,即使天没黑,也不会看到大桥的,因为我们是在车厢里,而且是从桥下通过,怎么会看到“两头还有桥头堡”呢。
人生啊,许多第一次就这样囫囵吞枣地过去了。
到达随园,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
多年之后的2014年,我去合肥出差,从南京上车,还没一个小时就到站了。百度了一下,两地之间170多公里呢。
在南京读书4年,无论是去还是回,都是选择这条路线。尤其是回来,不要说南京到黄桥之间的票很难买到,即使是到了黄桥,离家还有25华里的乡道,也够我折腾半天的。而到季市,离家只有2华里。更重要的是,这样走省钱,能省下至少5毛钱。
现在再增加一条,这条线路可以乘坐多种交通工具,汽车、火车、轮渡,就差飞机了。这条线路多姿多彩着呢。
有个比我高一年级的学长,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当然想尝试一下。他大学三年级、我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带着他去车站买票、检票、上车,找车厢、找位置。这个时候,我已经成长为一个非常老练的行者了,他虽然比我长2岁,也只得乖乖地跟着我听我的指令。
这一趟还有一个插曲。
他的班上有一位姓杨的漂亮女生暗恋他。巧了,女生是常州人,我们同乘一趟列车。“可恶”的这位老兄竟然让我坐在他们俩中间,他们隔着我说话,弄得我一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任凭他俩隔空喊话,极为尴尬。
当然也是因为尴尬,我记住了这趟旅程。
我必须记下大学四年中甚至此生中最“伟大”的一次行程。
我们生产队有位姓封的叔叔在南京一家待遇很好的国企。那年放寒假,他不回老家过年,让我将单位发的年货帮他带回老家。
花生、大米、粉丝,装了3只编织袋子,好在我是学生,没有什么好往回带的。花生10斤,大米60斤,粉丝15斤。能不能背得动这些?我根本没有考虑。既然他送到了我宿舍,既然他希望我带回去,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完成任务。
农历腊月二十,一大早,我背上书包,扛着大米,左右手拎着花生和粉丝踏上了回家的路。从学校走到云南路13路公交站台,登上公交车到中央门汽车站。
从中央门汽车站到火车站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我就这么背着扛着随着人群往前赶。大家都在跑,我也不得不跑。一路上有不少蹬三轮的车夫吆喝着,招呼我坐他们的车。行色匆匆中,我略能听懂他们的话,大意是你背这么多东西,太辛苦了,还是坐我们的车吧。还有就是,你赶不上火车了。还有就是,不要压坏了身体。每走几步就有三轮车夫劝我。我那时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然跟着奔跑的大部队一起往前冲,既不感到沉重也没有掉队。如今逢到春运,看着电视镜头,我总在想,熙熙攘攘中,哪一个是当年的我?
当然,我是不会花3毛钱坐三轮车的,不然就彻底违背了选择这条路线“省钱”的初衷。
天寒地冻,浑然不觉。只是上了火车,才感觉到身上的汗突然冷却下来,寒意裹满周身。此刻袜子已经湿透了,脚底生冷,直钻心尖。好在火车上人多,很快就不冷了。火车哐当哐当,更给了我温暖的贴心的抚慰——就要到家了,一切的不适都不在我的注意范围内。
八点一刻上了开往常州的火车。火车到了常州,再转汽车到达江阴长途汽车站。
从江阴长途汽车站到黄田港渡口,有两三公里。我复制着负重前行的旅程。过了江,到了对岸的八圩,再坐上开往季市的汽车。
到家了,下午3点多。我母亲只说了一句:“亏他想得出来,让你带这么多东西。”也就是在母亲的埋怨声中,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长大了,能干大事了。
30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我总是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那么大的能耐。我常常不无后怕地问自己:要是再来一次,我还能做到吗?
由于工作关系,这些年我去过北京、郑州、兰州、西安、乌鲁木齐、香格里拉……每次出行,我首选铁路。尤其是在高铁时代,我喜欢它带给我的风驰电掣的感觉,喜欢贴地飞行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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