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END丨入泥

三年前,我在景德镇,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他们的创造、快乐、烦恼、勇气,是我向往却敬畏的。心里期待能把所见写成故事。

在帮MUJI做陶艺展览期间,我第一次见到顾青。虽然只是短暂交谈,但她对于陶瓷、陶艺家、手工艺行业热切又冷静的态度使我印象深刻,仿佛她同时拥有一颗热切的心和一双冷静的眼。

我猜测,这份热切源于泥土。泥土经过塑造和淬炼,形成结果,叫人期待。

隔年,我们在北京见面,顾青身上的热切和冷静依旧。看到她写成的书稿,我恍然大悟,这份冷静是她身为写作者的自我要求。这几乎是一部景德镇年轻陶艺家的群像,就像我几年前想写出的故事,冷静真实如一帧帧记录,却能感受到写作者胸膛里的温度。

我们看不破红尘,只因眷恋好奇,沉入其中才得真切,于是就有了这一篇入泥的故事,就有了这一册《入泥》。

入泥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翻书的时候碰翻边上的杯子,它滚落在地,啪的一声,碎成十几片。我给三哥发短消息:“杯子碎了,你再给我做一个。”数分钟后,他回短信过来问:“哪个?”“黑色志野釉的那只。”深夜,没再收到短信。

碎瓷片被我归拢在水池里,洗手的时候,被水冲着,一片片湿漉漉的,仍有生命气息。“为什么不扔掉,要放在水池里?”那年十一岁的陈开问我。为什么呢?因为或许可以找做金缮的师傅修补好,或许,只因为它是三哥做的。“哦,那个人!”陈开听我无数次提起这名字,有些向往又抗拒,“我不要认识他,我不要去景德镇,我还没成年,又不要跟他喝酒!”

“但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跟陶瓷有关的人。”

2010年春节前,母亲离世,心底悲伤无法治愈。五月,有好友建议我外出散心,他递来一张纸条,说可以去景德镇找一个人。那人受托来长途汽车站接我,此前通过短信联系,遣词用句彬彬有礼。因之老远见名戴花头巾的壮汉行将而来,一把提过行李箱,猝不及防,不是没有遭遇黑社会之感的。甫上车,即有第二层感觉,他虽在那厢热络寒暄,傲气到底遮不住,骨子里的清冷也从笑容里直透出来。

晚饭,小饭馆存着他喝酒专用的青瓷杯。席间抽烟,燃尽烟蒂一律收入烟盒,离席时提醒,桌上的餐巾纸请拿走,不要丢弃造成浪费。两个小细节揭示出素养,特别交待的餐巾纸环节是与当地生活环境格格不入的,也是潜意识里对大陆同胞文化素质的评分。并不让人喜欢。

在景德镇数日,由他指引,看了湖田博物馆和景德镇陶瓷博物馆,经他引荐,结识数位致力陶艺才貌双全的大好青年,喝掉三瓶茅台。回程临上飞机短信致谢,提起四天三瓶酒,很快收到回复:哦,还少喝一瓶是吧?关于花头巾有后话,据传是路遇不平,从劝架到跟人干架,再被送去医院抢救。缝合头部创口时剪去长发,头巾原是遮盖手术伤疤用的。认识久了,他某天聊起《遵生八笺》,八卦汤显祖是江西人,嘴馋纽约美食大厨的素食菜谱,难得还有文士风骨。

三哥本名徐瑞鸿,家里排行老三。他毕业于台湾中国文化大学美术系,大学期间,师从“前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刘良佑教授研制官窑系统,跟随有“台湾陶艺之父”之称的林葆家教授学习研制釉药。2001年来到景德镇,在倒闭的国营华风瓷厂内创办陶艺工厂,成为当地第一个台资企业,白驹过隙,十载光阴。热血豪气也罢,文士风骨也罢,剥离掉那些,直见性命的,唯有陶瓷。

对陶瓷的爱是否有据可循?情来自何处,去往何地?如有原点,陶瓷于我的缘起定是初次去景德镇的下午,在三陶轩厂里的工事房喝茶,杂物堆积,东西潦倒,碗盘杯碟,香炉重器皆随意放置,不需要语言包装或任何外在依附,视线所及,浮尘之下,宝光内敛,此等风华,是一个陶人关于青瓷的梦,也是一个圈外人走入陶瓷的真实。

杯子碎了,三哥还是给了个新的,杯身多添一个把手。而自他2014年把工作室从景德镇搬去衢州,我们只匆匆见过一面。微信交流多的,是评点我的诗词。对高手来说,创作原本相通。照片上见他,白发渐多,烟火气消减,形象也“雅”了起来。花头巾壮汉已隐退回记忆中,成为一抹风景。

据说每隔七年,我们会换一批朋友。听闻微信好友的上限是5000人。岁月流转,不经意的,人事物都在变化中。变是恒常,而相较人和事,物的变化慢些。物如陶瓷,坦荡直率,不需承担,不做剖白。深夜里,杯子细碎的开片声提示我:凡不忘却,皆有回响。

文 - 顾青

图 - 三陶轩 胡音

顾青,策展人,《入泥》作者。

长期关注当代手工艺,梳理探讨其与设计间结合转化的路径。

千年瓷都的新生代陶艺家群像。

从景德镇到日本有田,探访八位青年创作者与六位业界观察者;从陶社艺廊到茶几餐桌,追寻一段本土生活陶瓷实践。

*封面器物 屯之作品正在南京和光陶社举行展览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