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冰的人
在一座炎热的南方小城里,一个人推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冰在路上行走。那块冰很大,他弓起背,推得很吃力。“你要去哪儿啊?”有人问,“那儿,”他回答说。有人试图提醒他冰块正在慢慢化掉,但他没有理会。从白天到晚上,没人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冰块开始失去了形状,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了他脚边的一小滩水。他走了,那一小滩水随后也蒸发掉了。第二天早上,有很多人声称,那块冰就是在自己家门口化掉的。
提着油漆罐的人
一个人提着一个破洞的油漆管罐在路上走,不断有蓝色的油漆从洞口滴出来,在他身后拖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他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滴得到处都是的油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油漆罐里的油漆滴完了,他转过头,沿着那条蓝色的线走了回去。
墙后面的人
小男孩胡安生活在王国的北境,人人都说,如果你一直向北走,就能看到一面“墙”。
- 妈妈,什么是“墙”?他问。
- “墙”就是不能翻越的东西。
- “墙”有后面吗?它的后面有人吗?
- 这可没人知道,儿子。
胡安想了一会儿,又问:
- 如果有人的话,对他们来说,我们是不是也在“墙”的后面?
- 也许吧。
有一天,胡安找到了一张地图,他发现,“墙”的后面的确是有东西的,他展开地图,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十八岁那一年,胡安收拾了一个包裹,跟父母告别,开始向南走去。经过了12个王国和14个城市,他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告诉他,如果你一直向南走,就能看见一面“墙”,“墙”是世界的尽头,那后面什么也没有了。
四处寻找的人
一个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非常紧张,简直坐立不安,晚上也没办法好好休息。每天早上,等到城市里的第一个人走出家门,他就会来到街道上四处寻找,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终于有一天,他抬起头,看见了人群中的一个背影: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肩宽、带着同样的帽子穿着同样的大衣,走路的姿势也一模一样。
“终于找到了!”他高兴地说,于是快步走上前去,按耐住自己的兴奋,逐渐和那个人保持住相同的步率。
“这两个人从后面看真是一摸一样啊,”偶然经过的路人说。
召唤狗的人
一个城市的市长刚刚上任,他很想为这个美丽的城市做点什么。他认为,乘坐汽车是文明人的标志,只有野蛮人才在路上行走。于是,市长没收了所有人的鞋,并在公共道路上铺满了小石子,以减少人们行走的时间。有一个年轻人天生有着不一样的脚底板,他光着脚在街上走,丝毫不觉得疼痛。
这一天,他拖着一只带滑轮的玩具狗走到了街上,玩具狗的轮子在石子上摩擦出很大的声音,在没有人的道路上显得更加响亮。城市里的野狗听见了这不同寻常的声音,纷纷跑出来,在这个人的身后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
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个景象。直到今天,人们还在谈论他。
搬运画的人
城市里的美术馆开幕了,人们听说,那里将展出了不起的作品,于是在美术馆的门口排起了长队。每天早去的人,都会看见一个人搬着一幅画走出美术馆的大门呢,不知去了哪里;而在美术馆关门的时候,最后一个走出美术馆的人,总会看到一个人搬着一幅画回到美术馆。那个人把画挂在了墙上,并盖上了一块布。
扛着相机的人
一个人扛着录像机拍摄路上的塑料空瓶子,这个瓶子被风吹着到处滚动,他就在后面跟着瓶子跑,眼睛死死地盯着相机。“一个瓶子,有什么好拍的?”有人问他,“等着瞧吧,”他说。
人们围拢过来,有人试探性地朝着瓶子踢了一脚,扛着相机的人一点也不不阻止,还是紧追着瓶子,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相机。更多的人开始踢这个瓶子,扛着相机的人到处跑。瓶子被踢过了马路,扛着相机的人猛地追上去,被过往的车辆撞到了。
事情结束,围在一起的人群慢慢散开了。
追龙卷风的人
很多年前,我因为意外停留在那个国家一座位于沙漠边缘的小镇上,住在一间旅店里。那个季节常有龙卷风过境,人们总是早早回家,关上窗子,做好准备工作。“男人出去的时候,龙卷风就来了,”老板说。我正想要问什么意思,突然间看见窗外一个男人朝着沙漠的方向跑去,不久之后,我看见远处出现了一团黄黑色的旋风。
“从我小的时候开始,他就这么干了,”旅店老板说。“等待灾难降临的人,”老板娘说。“而灾难总会来的,”老板说。
***
弗朗西斯·埃利斯,《龙卷风》(视频截图),2000-2010年,39分钟,与朱利安·德沃和拉斐尔·奥尔特加合作
以上这些故事,都是我根据常居墨西哥城的比利时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ÿs)的行为作品编的,每一个故事的主角都是弗朗西斯,他亲自完成了其中的主要动作,不管看上去多么荒诞——比如推冰前行;或多么不可思议——比如在墨西哥的沙漠上追逐龙卷风,并冲进风眼。而我则模糊掉了每个行为的时间和地点,并随意增加了一些想象的背景和细节。我相信他不会介意,因为弗朗西斯说过,“寓言”的意义正存在于人们的口口相传之间,他还说我们的时代恰好需要寓言。“正如高度理性化的文艺复兴社会需要创造理想国,我们的时代必须创造寓言。”怎么理解这句话呢,我想他至少表达了这个意思:我们的社会足够理性了,我们需要一些像寓言一样浪漫的、意义模糊的、开放的东西。
Re-enectments,2000年11月,弗朗西斯·埃利斯手拿一把荷弹的贝瑞塔手枪走在墨西哥城街道上。图片来自网络
弗朗西斯·埃利斯希的行为几乎都有成为寓言或传说的潜力,它们荒诞不经,与理性背道而驰,为转述提供了动力——谁不想在茶余饭后,聊聊今天下午在马路上撞见的那个疯子呢?它们保持着完美的简洁性,每一个行为的核心叙事几乎都可以精炼成一句话(例如:一个人在城市里推冰行进,直到冰化成了水),人们不用费劲就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但在彼此的转述之中,人们可以对这件事添枝加叶,进行夸张或者修饰,好让它活灵活现,最好就像是自己亲眼所见的一样。同时,它们也大多无关紧要,让人犯不着在具体细节上追毛求疵、寻找证据。只要这件事被最终转述地足够多,它就能与当时当地的社会环境交织在一起,生发出独特的寓意,令同处一个语境的人心照不宣。
Sometimes Making Something Leads To Nothing,墨西哥城,1997,图片来自网络
通过这些寓言式的行为,弗朗西斯只是为了把自己变成人们津津乐道的都市传说吗?如果可以这样解读,我想,民间的想象力需要一个匿名的引领者,民间的其他诉求也一样。政客组织活动,而弗朗西斯作为一个艺术家,则寻找土壤安插葡萄架——让想象的葡萄籽破土发芽,盘枝而上,结出那个年份特有果实。实际上,弗朗西斯的作品深深地同拉丁美洲的社会现实结合在一起。他的许多“西西弗斯式”的悖论的行为,影射着拉丁美洲艰难盘旋的现代化进程,他也曾试图在弗洛里达海峡两岸组织渔船,凑成连接美国与古巴的桥梁。当然,它们同时又具有哲学与诗的美感,可以打破时间与地缘框架,在其他的社会现实之中生长。
Bridge/Puente,西礁岛/哈瓦那,2006。这件作品中,弗朗西斯·埃利斯试图用渔船组成桥梁,连接美国和古巴。图片来自网络
“我的大多数行为的语境都是非常政治的,但是我不觉得要在作品中特别强调这些元素。反而,我试着与这些特定的情景拉开一种诗意的距离,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外面、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了。”弗朗西斯在一次采访中说。
Turista,墨西哥城,1994。这件作品中,弗朗西斯·埃利斯走到当地的在路边等待雇主的水管工等工人中间,在自己跟前放了一个牌子,上边写着“游客”。图片来自网络
弗朗西斯·埃利斯的个人经历与他的作品让我想起一句话,据说是托尔斯泰说的:“所有伟大的文学都属于如下两个故事之一:英雄踏上了路途,或者陌生人来到了镇上。”(A man goes on a journey or a stranger comes to town.)弗朗西斯·埃利斯就是那个镇上的陌生人。1986年,出生于比利时的弗朗西斯作为刚毕业的建筑系学生,来到墨西哥城支援当地的震后重建,因为随机的意外未能返回欧洲,在那里长居了下来。三年的工作一结束,在他面前展开的是墨西哥城这一巨大的、嘈杂的、无边无际的拉丁美洲大城市,以及一段漫长的、空白的、没有尽头的假期。而在当地人眼中,弗朗西斯则是一个“太高,太白,太老外了的”陌生人。
这种相互的陌生感,推动弗朗西斯开始了一系列奇特的行为艺术创作。而陌生人做奇怪的事,反而达到了某种负负得正的效果,似乎使他的行为具备了某种合理性。在这一点上,“艺术家”的身份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无论我做什么,只要告诉周围的人我是个艺术家,就没人会来干涉我,”几周前,弗朗西斯在上海的个展开幕时这样说。
弗朗西斯·埃利斯,《一个欺骗的故事,巴塔哥尼亚,阿根廷》,2003-2006年,16毫米胶片放映,彩色,无声,4分20秒,循环播放,与奥利维耶·德布鲁瓦兹和拉斐尔·奥尔特加合作
弗朗西斯·埃利斯的个展目前正在上海外滩美术馆举办,展览名为“消耗”(La Dépense)。重新回到艺术家的寓言式行为,此次的展览名道出了它浪漫的一面:无意义的消耗,而非实用主义的生产。我们的时代显然过于关注后者,尽管前者也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在90年代结束了建筑师的工作之后,弗朗西斯就将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这些大量消耗、又徒劳无功的事情上,令人想起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等流传久远的传说故事。弗朗西斯自己和朋友用相机记录了大多数行为,此次展览中,我们会看到他一次又一次地冲进龙卷风眼,巨大的声音和小小的人的对比令人震撼;也可以看到他开着车在巴塔哥尼亚的公路上追逐着不断后退的、闪闪发光的海市蜃楼。在最近的一件作品《出埃及记》中,弗朗西斯还同合作者一起,花费几年时间,用几千张手稿,制作了一段女子结起长发、又任之散开的动画,时长16秒。
“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 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惠允
除了行为纪录,弗朗西斯也创作了不少绘画。作为艺术家,他没有什么特定的工作媒介,有时一个行动是合适的,有时用一幅画更好,有时需要一些文字来表达。例如,在长达十年的龙卷风项目里,他也完成了许多研究龙卷风的绘画和文字——为本就无用之事进行的极其认真的研究。此次展览还展出了一组名为《睡眠时间》的绘画,包含弗朗西斯从1996年开始创作的111幅明信片大小的木板油画。锈红的背景上擦出一个高亮的绿色洞口,从中我们能看到回忆中或者梦境中一样不可思议的画面:小小的人和动物无声地玩着游戏,同外面的世界相隔绝,同他的行为具有同样的精神的特质。
弗朗西斯·埃利斯,《睡眠时间》,1996年至今,木面油彩、蜡、彩色铅笔和拼贴,111幅,每幅 11.5 × 15.5 厘米
回想起开幕时的场景,当时正在为不知如何充分利用生命而焦虑的我,见到了那个传说中花费9个小时在烈日下推着冰行走的人,心中确实是无比羡慕的。
弗朗西斯·埃利斯的行为作品纪录均可在他的 个人网站 上查看(需要梯子)。
个展“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出了他的影像、手稿及装置作品,将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展出至2019年2月24日。
同时,弗朗西斯·埃利斯的作品也参加了第十二届上海双年展,将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至2019年3月10日。
弗朗西斯·埃利斯,《环行绘画系列》,1997年,木面油画,6幅,各种尺寸
弗朗西斯·埃利斯,《内蒙古系列》,2017年,布面木框油画,3幅,每幅 13 × 18 厘米
“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 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惠允
“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 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惠允
“弗朗西斯·埃利斯:消耗”展览现场图, 上海外滩美术馆,2018年,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惠允
//作者:陆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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