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云门传承的时候,我们在谈些什么?
——从观看《十三声》说起
作者:马丽丽
在我们晚辈的心中,云门舞集是一座需要仰望的巅峰,是这个时代台湾舞蹈乃至中国舞蹈的文化符号。
近来随着《十三声》的演出,云门舞集的掌门传承又引发纷纷争议。密集宣传和纷议交织之下,怀着对云门的仰望和对云门继承人的好奇,我忐忑地看完这部作品。全场的光怪陆离中,我想,关于云门的传承,我们究竟该谈些什么?
云门的初心和灵魂
云门舞集四字行草,笔锋遒劲,舞魂跃然。
若论云门的初心,是林怀民先生要做「中国人自己编、自己跳、给中国人看的舞蹈」。《周礼‧春官宗伯第三》载:「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这是对五千年文化的虔诚致敬,是云门的初心,也是雄心,而林怀民先生乘着这份初心,也担得起这份雄心。
若论云门的灵魂,那便是林怀民的灵魂。正如有老师总结,他是根植在东方的文化里,根植在真诚的民间里,根植在他所眷恋而又困惑的岛屿上的。
40多年来,云门奉献了一百六十多出舞作,承载两三代人的共同记忆。有人论,林先生之云门从早期“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到“没有中西之分”,甚至到“巴赫住我家”。然而我以为,这只是云门舞蹈的展现形式和艺术风格的变迁,其创作初心和源泉始终如一,其舞蹈的跨文化格局和超越的深度也源于创作者追求的高度、灵魂的深度。
1993年《薪传》首访大陆演出,多年来这部作品的大陆致敬者不乏,历久弥新,它呼应了云门以舞蹈投入社会、历史及文化的深刻使命;云门90年代复出后的舞剧《九歌》,以楚辞之名,敬天地,祭鬼神,歌颂爱情,悼念国殇,万民祷告,视觉美学的高峰,为其赢得国际称誉;舞评人将《水月》定位为林氏云门舞蹈“内观”审美的奠基之作,镜花水月总成空,东方的太极和巴赫的经典,三百年后在《水月》中相逢;《行草》三部曲将书法从二维升级到三维,飞墨行舞,字里行间,尽是运气的留痕,是21世纪的年轻舞者与千百年前的书法进行的交流与对话。
林怀民先生鞠躬尽瘁带领云门成为世界一流的现代舞团,从作家到舞蹈家,对艺术的追求,他从未松懈。正如他所讲,艺术有一条线,在没达到之前你什么都不是。“那条线很难达到,因为艺术是要求你五体投地的,粉身碎骨。但它不一定对你微笑。你能够做的就是不断地工作,抓住这个当下。”
孤岛之困
四十年足以沧海桑田,四十年后今天的台湾,似乎正逐渐孤立起来。70岁的林怀民先生说:我想做一个关于台湾的东西,叫做《美丽岛》,但创作过程中,我美丽不起来,所以到最后,美丽就退位,就变成《关于岛屿》。
《关于岛屿》舞台背景是一张“白纸”,上面投射着多位诗人的诗,独立而有温度。曾经台湾是盛产诗歌的,是有文化之美的,而随着根于大陆的第一代台湾文人逐渐消逝了他们的时光,那些文字也随着微风消逝。林怀民先生是伤感的,他说:今天我们在一个文字大泛滥的时代,我们不断的在看手机,我们不断的在看电脑,我们接触到无数的讯息,而大部分都是用文字来书写的。可是文字在时光中也会漫漶掉,有时候是被改写,整个历史可以被改写,被抹煞,变成一片空白。
关于岛屿,其实岛屿的山川、大地、大海依旧,但岛屿正自我囚困,与外界的联系式微。打斗、逃窜甚至抽搐,“美不起来”。这是林先生所述“去撞击,去认识自己,检讨、反省,往前走”的意味,是林氏云门让我们感受这个时代之下的孤岛之困,也是先生退休前最后一部作品。为什么是最后一部,因为先生已安排好传承。
早在1999年,云门2就已成立,罗曼菲获邀任艺术总监。猜想,云门2本是再造一个云门的增量尝试,是要在林氏风格之外的探索。然而不幸的是罗曼菲罹患癌症,2006年病逝,得年51岁。李安说:「罗曼菲是我们这一代最美的舞者」,而罗曼菲的纪念雕像,便是林怀民先生为其编排的独舞“挽歌”的舞姿。罗曼菲之后,林怀民先生又挑起云门2的担子,直至2014年郑宗龙接棒,对云门的观众而言重要的是,云门2新掌门的风格探索又向何处去?
《十三声》足够真诚
《十三声》的演出,郑宗龙开场便先上台讲解,怕观众误解了这部作品的背景。然而街头的艋舺,只是小岛某时某地的一些时光记忆,空间是局限的,时代也是局限的,更谈不上文化,如果非要对比林氏云门,格局上从一开始它就败了。
然而我认为《十三声》是足够真诚的,只是郑宗龙老师太想表达他的真诚,用力过度,因为云门这块牌子很沉,热爱云门的观众很挑。云门2是要有他的风格探索的,守成固然安全,但总要先探索尝试,尝试过才前行无悔,再有尘埃落定。我以为《十三声》是文化之外,对个体自由的探索,我欣赏不透,但至少我感到了真诚。
《十三声》背景的五彩斑斓,郑说这是他记忆的样子,记忆是外部世界在内心情感的投射,光怪陆离是能给人以沉浸感的。重要的是,身披五彩的舞者们是肆意起舞的,随性,纵情,市井烟火、民间百态。
初时,充满吼叫声、大笑声、嘶叫声的市井噪杂而无序。当背景变换,流行的曲风飘来,仿佛置身当时的街弄,掌声节奏迎来男舞者的表演,他会变换各种人声,幻化成各种角色,满足舞台上观众、舞台下观众猎奇的心理。闽南语,喘息声,烟火味,是把人带进童时年代。待阿嬷唱起了老歌,市井渐黯淡,曲终市闭,男舞者在寻摸中匍甸着离开。
次段奇幻。荧光、唢呐、太极,女舞者们登场。光影疏离,一条五彩锦鲤降临整个舞台,仿佛神迹启示。音乐渐息,舞者动作的节律声,踏步声、喘息声。流水潺潺,锦鲤悠然游动,任舞者如何翻腾,如何张狂,它置身三界之外,又在舞台之中。
我看,这是郑宗龙注解下艋舺少年的成人礼,它还不够成熟,它还有许多青涩,谁能要求二八年纪的青年有多少沉淀?借助舞蹈动作与舞美造型,还原一段记忆、一处江湖罢了。可能略显抽象,观众有疏离感,这是作品定位、格局所限。街角巷尾的流传,母亲的述说,组成我们儿时少时青春的印记,具象模糊,而一些声音、色彩、符号、玩物却往往清晰,而郑宗龙的十三声就是混在时光中那些最清晰的记忆。用舞蹈在舞台展现很难,但他很努力、很真诚的去尝试,然后给了我们这样的一种呈现。在我们关于云门掌门人传承这个话题自说自话的时候,他需要给观众自己的表达,探索本身并无对错,而是勇气。 必须承担传承责任的时候,我们往往是来不及准备好的。艺术的创作过程尤其需要真诚,五体投地,哪怕粉身碎骨。聪明人做不到,自以为“笨的人”才愿扑下身来,时光久长,还有很长的路可以探索,可以憧憬。
随风而去?
骆驼单腿蹲老师在他的文章中提到他曾问林怀民先生:“如果有一天您不在了,云门会怎样?”老先生略一沉吟说了一句:“那就,随风而去吧。”
随风而去是所有实体的归宿,永恒的只有文化精神。格局若偏居一隅的视界,远离了五千年文化的滋养,在文化式微时代的孤岛里,随风而去可能会是一段传奇的浪漫结局。唯独的期望是,若结局真的来临的时候,不必挣扎,不必哀怨,不必歇斯底里的不甘,因为,新的力量总会发芽,成长,不管是不是我们想要的,总会有新的什么门和新的热爱它的观众。
在人间的河流里,盛衰亦是自然规律。一盛一衰,一张一弛间,记忆可留存,文化可沉淀,精神可永传。
作为一籍籍无名的晚辈,为什么仰望云门,为什么热爱云门,又为什么胆敢逛谈云门传承,我想,这可能就是因为一种情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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