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给孩子们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我来访微澜图书馆的这天,图书馆里站满了学生,他们有的在书架上发现了自己中意的偶像,兴奋地叫着他们的名字,有的则迅速拎出两本登记借阅。志愿者李宁宁告诉我:“明显感觉到孩子阅读的那扇窗在打开。”这个图书馆就是为了让流动儿童能够进行长期、稳定地阅读而建立的。
下午三点半,北京大兴区忠诚学校放学了。教室里发出挪桌子的声响,孩子们三五成群,从学校的各个角落跑出来。
这天是2018年11月13日,雾霾很大。天气预报说,北京迎来了首个重污染日。但这没有影响孩子们的心情,下课铃响后,踢毽子的,打乒乓球的,追逐赛跑的,一下子涌向了操场。
学校右侧是一排平房,不时有人结伴走进去,满意地捧着几本书出来。那是我和岳毅桦约见的地方——第8号微澜图书馆。
孩子们排队借阅图书
这是一座由半间教室改装而成的图书馆,面积很小,占地16块瓷砖。馆内的图书虽然不多,但类型丰富。从6岁儿童读的《丁丁历险记》到10岁孩子的《植物大战僵尸》,再到法国作家菲利普·贝松的《十月的孩子》,各种学龄儿童的书籍满满当当,不一而足。
自2018年4月图书馆成立后,它已为这所打工子弟学校9个年级、736名学生提供了持续的阅读服务,全校历史总借阅量达8300多本次,平均每个孩子的阅读量达11本之多。
这天下午,图书馆里站满了学生,他们自觉在书架面前选书、排队,并扫码借书。有的在书架上发现了自己中意的漫画偶像,兴奋地叫着他们的名字:淘气包马小跳、历险的丁丁。有的则迅速拎出两本,跑去登记借阅。
开心阅读的孩子们
就像“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新公民计划副总干事兼项目负责人之一的岳毅桦告诉我,他们希望,通过建立微澜图书馆,一点一点改善中国流动儿童的阅读现状。截至目前,新公民计划已开设了26座微澜图书馆,其中23座设于北京的打工子弟学校和社区,1座于长沙,另两座图书馆刚刚完成开荒工作,设于广州。
打开孩子们阅读的那扇窗
我第一次探访微澜图书馆是在11月9日,地点是位于北京南四环十八里店乡的博文学校。
清晨七点半,我从北四环大屯站搭乘地铁5号线出发,16个站后到刘家窑换乘地铁。抵达南三环后,再转乘通往房山的839号汽车,20分钟后到站。马路对面是十八里店构件厂的入口,我一路走,两旁是由KTV娱乐城改装成的瓷砖厂,“世纪辉煌娱乐城”四个字,已变成了“世纪军皇娱乐成”。水沟散出一股恶臭,路旁是破旧的小店,和挂满内衣裤的职工宿舍。
“这是学校吗?”我问。
有保安从值班室里走出来,端着水杯,睡眼惺忪地回答我:“是的。”
上午10点半,刚刚结束一堂课,孩子们三三两两地从教室走出来,不约而同地走到图书馆。值班的管理员叫李宁宁,大高个儿,说话爱笑,聊起微澜带给孩子们的变化,她镜片背后,眼睛放着光。
曾在IBM、埃森哲等多家外企工作的李宁宁是职场上的女强人,2018年4月加入微澜,做博文学校图书馆的志愿者。8个月过去,她说,“明显感觉到孩子阅读的那扇窗在打开。”
孩子们在借阅图书
探访微澜时,我发现,由于打工子弟学校普遍缺乏资金投入,校园内,除了教室、食堂、操场外,基本没有其它设施,图书馆就是孩子们为数不多的休闲场所。
但令人诧异的是,最开始,大多数孩子们感兴趣的并不是书,那把为图书扫码的“枪”似乎更能挑起他们的兴趣。李宁宁记得,出于对高科技的好奇,下课后,当时总有孩子主动找来,争着抢着要给图书扫码。
热闹的氛围营造了强大的吸附效应。图书馆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大家常常拉出几张椅子,就旁若无人地读书。
沉浸在阅读乐趣中的孩子们
李宁宁发现,5个月里,孩子们阅读的书籍,越来越难,越来越深。一开始,他们还只看《大嘴巴嘟嘟》《铠甲勇士》。一段时间后,转而借阅各种诗歌、百科这类图书,它们文字很多,常常需要高度投入才能持续读下去。
不爱看书的孩子也可以在这里找到乐趣。四年级的男孩李正胜(化名)喜欢在图书馆嬉戏打闹。开馆后一个月内,李宁宁向老师申请几位学生做志愿者,李正胜特别要求加入。为同学服务的过程令李正胜感到满足。此后,他定期来图书馆,给图书扫码、摆书,还监督同学还书。从前不怎么守规矩的他,现在做志愿者时,总把规矩放在嘴边——“一次只能借阅两本”;“有书没还完,就不能借阅”……
更令人欣喜的变化发生了。大约三周前,李正胜每次离开图书馆,都要借上两本书。这还不能满足他的阅读量,为了鼓励他,李宁宁用自己的借阅卡,多给他借几本书。
孵化爱和温暖的种子
在新公民计划总干事魏佳羽看来,爱和温暖才是孩子成长的催化剂,而这正是打工子弟学校缺乏的,却也是微澜坚持孵化的种子。
魏佳羽身材不高,样子憨厚,早年他放弃了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的博士学业,投身公益事业。加入新公民计划前,他曾在一家知名公益机构的乡村图书馆负责项目运营。
为图书馆开荒的志愿者们
2010年冬天,在一家政策倡导机构举办的一场公益讲座上,有两所打工子弟学校的校长做分享,其中一位穿着邋遢的校长站在讲台上,支支吾吾,令魏佳羽印象深刻。他以前眼里的校长全是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城市精英形象。
恰逢2011年,作为长期关注流动儿童教育领域的机构,新公民计划正在打算请人负责两所打工子弟学校的提升工作。当时,新公民计划已与116家民间机构合作完成163个农民工子女教育相关公益项目,开办了多所打工子弟学校,项目声名远播,一度被业界称为第二个“希望小学”计划。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推进,魏佳羽觉得,中国的流动和留守儿童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只有城市里的流动儿童的状况被改善,更多孩子能够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在城市接受教育,才能真正破解留守儿童的问题。据《流动儿童蓝皮书:中国流动儿童教育现状报告(2016)》,截至到2015年,中国流动儿童总量3426万,较2010年的3581万略有下降,破解中国的流动、留守儿童问题我们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孩子们的灿烂笑脸
对于这些流动儿童来说,城市里的生活并不见得美好。由于没有城市户籍,在底层打工的父母大多没有体面收入,他们只能上民办打工子弟学校。新公民计划曾对北京一个班级43个流动儿童进行过追踪,发现他们返乡后无一例外地出现成绩倒退的现象,一些辍学留在老家,一些则再返城跟随父辈打工——通过知识和考学跨越阶层的那座桥梁最终还是断了。
多年来,魏佳羽一直想,在流动儿童变动不居的环境里,究竟什么样的“稳定”是可以持续保障的?2017年,他们找到了一个答案。
随着大城市控人政策日趋严厉,陆续出现打工子弟学校关停的现象。据新公民计划统计,在他们曾经追踪的121所打工子弟学校中,半年内就有22所被拆迁、关停。从2017年5月开始,新公民计划决定去记录这些消失的学校。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有新的发现。许多企业曾大批量地为打工子弟学校捐赠图书,但很少见到一座图书馆在正常运营。图书大多堆积在废弃的教室里,落上灰。
岳毅桦曾在打工子弟学校开办过图书馆,在她看来,孩子们阅读能力的培养和发生,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保障孩子“持续、自由自主的阅读”。一个直接的思路是:招志愿者,用人力激活这些尘封的图书馆。
众所周知,在传统的面向打工子弟学校的公益活动中,捐物捐钱是一种主流模式,但微澜图书馆却截然不同。他们运营依靠的是公众参与,项目的运作更依赖于志愿服务团队的稳定性。
2017年9月,他们启动了第一次志愿者招募工作,很快收到了82份申请。不仅仅有以往惯常见到的大学生,大批城市中产、北京机关退休干部、互联网技术人才、全职妈妈也来了。据新公民计划统计,截至目前,微澜图书馆的志愿者成员达到五百多名。
丰富的志愿人群结构背后,是微澜图书馆追逐的理想。在城市控人的大背景下,他们希望,微澜可以帮助城市人群跳出自己的圈子,在日常中接触这些活生生的孩子,在官方对外来人口的话语体系外,构建对这个陌生的群体的真实理解和认知,才能感受到,“外地人不再是我们生活中一个遥远的概念”。
来自各行各业的志愿者参加培训
赵阳(化名)是华奥打工子弟学校的图书馆志愿者。她三十多岁,北京本地人,从美国留学回来后,在一线媒体工作。自从加入微澜图书馆志愿服务,她每个周二下午都尽可能到校开馆。
一个男孩令赵阳印象深刻。他读四年级,言语不多,胆胆怯怯,他不借画册、不看漫画,专挑《小王子》这类有一定难度的书。赵阳总是鼓励男孩,“你要多看书,这些书对你的成长很有帮助。”男孩微笑回应。
“你能看得出他是有不错的阅读能力的。”赵阳说,她偶尔会想到自己在北京入读公立学校的孩子,“为什么城市里的孩子能接受最好的教育,而他们却只能在彩钢房搭建的教室里学习?”
孩子们自由阅读的幸福
岳毅桦记得,在忠诚学校的8号图书馆开馆时,有一个女孩总在下课后跑到图书馆。她喜欢笑,但面相看起来像是患有“唐氏综合征”,从外表看好像是个“智商有缺陷的人”。由于相貌问题,周围的同学老嘲笑她,女孩也以暴力的方式回击——要么骂回去,要么回敬对方一巴掌。
日积月累的暴戾给她蒙上了阴影,在图书馆,她总闷声不说话。岳毅桦得知她的情况,打算邀请她读书,专挑情绪绘本类图书。令人惊讶的是,当准备给女孩讲书时,她丢开了其他所有的绘本,只留下《我好生气》。
从此,岳毅桦总陪着她一起读书,绘本成为她愤怒情绪的出口。打开内页,里面全是像她一样大哭和怒火中烧的卡通式人物,但旁边是一行行教孩子控制情绪的法则——“别人骂你,你可以报告老师”,“但不能以暴制暴”,“学会转移注意力”。
岳毅桦说,虽然这个孩子没有办法很快领会法则,但此后一旦生气,她就来图书馆找这些书看。岳毅桦觉得,“或许,这会一点一点改变她。”
图书馆志愿者正在为小读者服务
事实上,只有保障了环境的稳定,每个学童才能建立对周围世界的信任和安全感,这也与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息息相关。但对于流动儿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流动儿童因为教育问题不得不返乡。各个打工子弟学校也由此出现一个现象——年级越高,学生越少。李宁宁曾统计过,博文学校四年级有学生69人,五年级时锐减到27人,到了六年级,一个学生也没有了。
李宁宁记得,今年七月,一个学期接近尾声时,陆续有孩子找她退还借阅卡。原因无一例外——“因为下个学期不能读书了,妈妈要我回老家。”
孩子们的微澜借阅卡
11月末,我与魏佳羽会面时,提到了这个场景。他感到遗憾。魏佳羽说,在如今的形势下,流动的儿童的困境很难从根本上改变,但新公民计划也希望做一些事,比如建立微澜图书馆,读书时不受打扰,被温柔对待,并最终将它内化成稳定的阅读能力,和外面变动不居的环境对抗。
与此同时,他更呼吁更多的社会人士参与微澜,通过公众参与,令流动儿童的困境让更多人看到。在更多学校和社区开办图书馆,令更多的孩子知道,在这个不受打扰的空间,自由阅读是多么幸福的事。
责编 龙春晖 总值班 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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