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作者供图/图）

《赠予死亡》，雅克·德里达著，王钦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

没有人能取走你的死亡，就像没有人能代替你去死，这来自一个无法接近的他者的无限赠予，就是“死亡的赠予”。赠予死亡，赠予爱情，本质上是一样的吧，都是一种真正的赠予，但也都是一种不可能的赠予。它们都是时间的伪币，都是没有任何内容的秘密，“除了秘密的要求本身之外不带有任何其他秘密”，因此无所谓伦理，没有为什么，只有突然降临和突然消失。某种意义上，西北大学的这套“精神译丛”也是突然降临的，而主编陈越请王钦来译这本德里达，堪称译家赠予。王钦身上既有一种朝向永恒的努力，却也环绕着脆弱之光，文本中的许多“瞬间”，都有点王钦气质，他把德里达特别难以传译的名词和动词，翻得准确，动人，而我们藉此一窥那高悬着从来不曾浮现过的理论的脸庞（figure）。

《一个人的文学史》，程永新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7月

《一个人的文学史》是一部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作品。作者程永新毫无疑问是当代中国最重要的文学编辑，他供职《收获》三十五年，经他之手发表的小说，就是一部当代文学史，当代文学的这支梦之队和他之间的通信、对话、讨论和互相批评，构成此书的主干。铁凝称他“程永新同志”，贾平凹提笔“敬爱的永新呀”，毕飞宇呼他“程永新先生”，王朔用“程永新”，苏童叫他“永新君”，余华称“程兄”，马原就用“程”，称呼长短不一，信件也长短不一，但是这些作家在进入历史的那一刻，都呼叫过程永新。研究他们的交往因此既是乐趣又是课题，原来马原也会不玩手法地深情，“除了给我老婆，我一辈子没写过这么长的信”；而苏童在1986年的自我认识是这样的：“貌似平和俊秀，实则古怪”；1987年的孙甘露气势磅礴，“我们正平凡而毫不铺张地创造历史”；毕飞宇的笔法像他的小说，王朔的字却不像他的人，看贾平凹的书法并不觉得惊心动魄，但白先勇潦草的字迹却有一种回肠处。那些年，这些人，他们和程永新发生了各种关系，这些关系是当代文学史的隐秘肉身，在任何意义上都值得被重重地读。

《应物兄》，李洱著，收获，2018年9月

李洱的人和他的作品有一种奇妙的时差。他的作品有第一世界的庞杂、精致和世故，他的人，保留着第三世界的吵闹，快活和天真。看《应物兄》的时候，时时会停下来诧异一下，这是李洱写的吗？他怎么变得如此博学如此狂悖又如此冷静如此虚无？看到后来，发现这是他的小说诡计，所谓“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所谓“法身无象，应物以形”，主人公应物兄，出现在不同的篇章中，既映射别人，也被别人映射，既镜像时代，也是时代镜像。所以，环绕着应物兄，出现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形象不同的倒影，以及不同的体裁。整个小说因此洋溢着一种审慎的快乐，一种秘密的反讽，这快乐是第三世界的残留，这反讽是第一世界的胎记，但最终我们发现，《应物兄》既不属于第一世界也不属于第三世界，就像他小说中大量征用的《诗经》《论语》《左传》《楚辞》，进入他的小说后，它们就挣脱了原来的语境，成为应物兄的遥远的嗓音，遥远的躯干，遥远的历史。

《捎话》，刘亮程著，译林出版社，2018年10月

刘亮程说他早年生活在新疆乡村，村与村之间是荒野戈壁，可虽然相距甚远，他仍然能听见另一个村庄的声音，尤其刮风的时候，他能听见风声带来的更遥远处的声音。《捎话》就是能听见另一个村庄声音的刘亮程写的小说，因此，在别人作品中的魔幻也好，超现实也好，在刘亮程笔底几乎是不需要经营的日常。驴子当然听得懂人说话看得见鬼魂，皮匠当然可以帮人在脖子上把头缝上去，桃花天寺是现实，恐怖人羊也是现实，刘亮程就是各种语言各个世界之间的捎话人，他描画出一个既万籁俱寂又声来声往的世界，而在这个魂不飞魄不散的国度里，其实并没有真正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这个世界，无限残酷的黄昏，也会链接无限温柔的夜晚，这是我特别喜欢《捎话》的地方，人是自然，鬼也自然。

《社会主义与“自然”：1950-1960年代中国美学论争与文艺实践研究》，朱羽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

今年八零后学者的最重要论述，应该就是朱羽的这本《社会主义与“自然”》。此书历史背景、涉及文本和理论视野之宏阔，在在显示了一个年轻学者于“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实践和历史实践”问题上的思考之深。朱羽曾说，他想用他的写法来克服学术研究的某种“猥琐感”。我理解他的这种克服，不仅是他的论述回应了政治哲学的很多问题，而且，他一直在面对其中最难的链接，比如，新山水和“社会主义风景”，大跃进群众文艺与“自然”等问题。更值得一提的是，朱羽处理这些论题的方式，一直走的是最长的路径。用两点之间的最长路径，他既充分地打开难题性，也让他的思路秉具更大的容纳力，他对社会主义治理做出的辩护和批评，也获得了最大的同心圆。这个同心圆和座标系是朱羽建构的，未来关乎社会主义与“自然”的研究，都将无一例外地接受本书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