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保护要让人爱上这里的生活

高端访谈

“老城市新活力”

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广东时强调,城市规划和建设要高度重视历史文化保护,注重文明传承、文化延续,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历史文化,既包括有形的建筑遗产,也包括无形的风土人情。自历史而来,向时代而去,城市根脉,正是在一代又一代有心人手中,接续传承。近日,广州日报评论员就历史文化保护如何出新出彩、乡土教育如何走进课堂等话题,专访了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教授。

文/广州日报评论员 毛梓铭

图/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张冬梅(除注明外)

视频/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许晓芳

陈平原简介

广东潮州人,1977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87年夏于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曾被国家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作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

乡土教育

就是让大家喜欢脚下的土地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名句,打动过无数漂泊游子心。曾几何时,我们正是在与故乡的对望中,确认着自身归属。那凝视一方水土的深情,正是心中化不开的乡愁。把浓浓的乡土情传承下去、保留下来,是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念兹在兹的一项工作。如今,在他和许多同仁的努力下,乡土教育一步步开花结果,也为文化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广州日报:乡土教育为什么可以成为历史文化保护的一条途径?

陈平原:今天谈“弘扬传统文化”,必须兼顾高文典册与百姓日用——写在书本上,汇集成各种“皇皇大典”的,是“文化积累”;活在乡野间,主要靠口传与实践的风土人情,同样是值得关怀的“文化传承”。

乡土教育,目前已经在潮州进行了一年有余,取得了不错的反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乡土教育就是要重新找回生活的感觉和阅读的乐趣。因为不是必修课程,《潮汕文化读本》这一套教材更要用兴趣吸引人,用特色打动人。(注:《潮汕文化读本》是由陈平原、林伦伦和黄挺三位教授主编的地方文化教材,以历史、语言、风俗、民情、文学、艺术为主体,由生动的童谣、故事与诗词、散文引发一个个知识点,组成了有关潮汕文化的百科知识文库。)

乡土乡情,体现着文化的纵深与层次。在与大地的亲密接触中,找回的是失落已久的归属和情系故土的认同。其实,乡土教育就是让大家喜欢脚下的土地,喜欢这里的生活。

文化的多样性要靠文化人、当地人来保护

广州日报:乡土教育的推行,需要克服哪些困难?

陈平原:今天的孩子们,对外面的世界很了解,对脚下的土地却并不熟悉。以前,我们见面经常会说,“你是哪里人”“我们是老乡”,便有了源远流长的老乡文化。如今,“你是哪里人”已经是一段遥远记忆,家乡风景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陌生体验。我们在这里生活,却随时准备离开。

从某种意义上讲,孩子长大了以后,自然会了解外面的世界。但是,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从一开始就把这个虚拟的“地球村”呈现在我们面前。为什么是虚拟的?因为隔了一层屏幕,并不是真实的生活。不了解这一点,虚拟生活会被错认为真正的生活,脚下这块土地的样子也就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我的家乡话里,有“四乡六里”的说法,因为农业社会中,生活可及的范围大概就是如此。人们在这么小的范围里生活,乡土就是其赖以生存的一方水土。今天,我们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五湖四海人人都知道,可自己的家乡却留不下太多回忆。

所以,理论上必须关注乡土教育,实践上要通过各种活动加以推动。为什么我们愿意去看别人的生活,为什么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好奇,是因为差异和不同。文化的多样性,必须靠文化人、当地人自己来保护。毕竟,文化多样性需要保护,它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广州日报:今天,我们该如何界定乡土身份?

陈平原:现代人和古代人不一样。过去,籍贯很重要。今天,你会发现一个问题,护照已经改了。以前所有的证件都是填籍贯,现在的护照只需要填出生地即可。就好比,只要你在广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可能就学会了讲广州话。长期在广州生活,广州就是你的故乡。不管你从哪里来,你的孩子都是广州人。这时候,出生地比籍贯更加重要。籍贯,是我们这一代人才有的情感体验。到今天,它的重要性,已被出生地取代。

国际化与本土性应并行不悖

广州日报:乡土读本在潮州的试行,对广东其他地区而言,有何借鉴之处?

陈平原:编写乡土读本,范围太小,施展不开;范围太大,则容易纠缠不清,且矛盾重重。以“岭南文化”为例,第一,必须意识到,不管是教育还是文化,国际化与本土性,二者应并行不悖;第二,理工科注重国际化,人文及社科对本土性有更明确的追求。具有远见卓识的民间人士,有义务经营好不断更新的“乡土文化”;第三,“上天入地求创新,雅俗并进图发展”。所谓“上天”,就是国际化;所谓“入地”,就是努力接地气,关注自己脚下“这一方水土”所蕴含的地理历史、政治经济、风土民情。

在我看来,广东三大民系(广府、潮汕、客家)各有特色,全都不可低估,也无法互相取代。若想编写乡土文化教科书,最佳状态是行政区与方言区重合。这也是我为何认定“岭南文化读本”很难编好,而《潮汕文化读本》《客家文化读本》以及《广府文化读本》则大有可为的缘故。

历史文化保护

要实事求是因地制宜

山水园林中,隐藏着人文脉络;历史遗迹里,包含着精神气质。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历史文化保护工作,“情怀”二字最贴切不过。把遥远的历史拉回当下,让玄妙的文化走进日常。历史文化保护中,我们始终关怀的是一种生活趣味的达成、一种生活方式的形塑。文化让生活更美好,这才是城市发展中更加持久而深沉的力量所在。

广州日报:对于历史文化保护工作,您最大的体会是什么?

陈平原:保护一座古城,是一种文化关怀。不仅投入很大,操作起来也十分困难。历史文化保护,要把传统风貌保存好,也要让这些街区成为亮点,能把年轻人吸引过来。

我曾作为北京市政协委员参与了一些政协工作,15年间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历史文化建筑保护。保护古建筑,需要倾注大量人力、物力和心血,但这件事必须去做。城市发展的过程中,推土机的力量太过强大。这个时候,我们要改变一些头脑发热的行为。至少,对于有历史文化的城市来说,保护一定是第一位。因为无利可图,所以难能可贵。

我喜欢、我愿意在这个地方生活,这样的改造才是我们需要的

广州日报:历史文化保护应避免哪些做法?

陈平原:做历史文化保护工作,必须防止走向另一个极端,就是什么都保护。以北京为例,如果所有老房子都作为名人故居来维护,这是有问题的。因为在北京生活过的历史名人太多了。这时候不妨借鉴国外经验,挂一个牌子把这里标记出来,但房子照样有人在住,有人在用。比如法国作家波德莱尔的故居,现在就是一家商场,上面有一块牌子告诉你这里的历史和波德莱尔的生平。

如果专门保护一处古建筑,要考虑一开始投入多少,建起来做什么用途。比如建一个博物馆,建好以后谁来运营,如何长期生存。这一系列问题都要考虑清楚,不能光靠头脑发热。

哪些东西适合完整保护,哪些东西应该转换功能,要进行充分论证。在城市更新和活化过程中,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具体怎么去做,要讲究策略。

这就是说,避免历史文化保护工作走样,必须因地制宜。首先,要对这座城市有一定了解。有的地方虽然历史悠久,但现在很多东西都看不到了。比如,山西大同在历史上曾经很辉煌,但经过长时期战乱,很多东西没有留存下来。又比如,河南开封是著名的“八朝古都“,可由于黄河泛滥,城市受泥沙淹没而形成“城摞城”的格局,以前的开封城全部在如今的开封市地下。这两座古城的保护方案,应允许其与西安、北京有所不同。

所以,历史文化保护,要实事求是,不能搞教条主义。再合适的理论和方案,一旦落实到中国这么大的地方,都要随气候不同、历史不同、地理不同,而做出合适调整。这个地方的“真理”,换一个地方可能就不再适用。

广州日报:历史文化保护要把握哪些原则?

陈平原:历史文化保护,需要本地的文史专家和爱好者共同推动。外面的人说不清楚,因为没在这里生活过。去一个地方考察,首先要了解这个地方,其次要尊重本地文化人和学者的意见。

我常说,请你记得,到一个地方发言、提方案,说这个地方该怎么改的时候,必须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我在这里生活,我喜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如果不是的话,硬要人家保护是不行的。当地的民众会说,凭什么你过着那样的生活,却要求我们来保护。

我喜欢、我愿意在这个地方生活,我希望这个地方的生活很舒服、有文化、有质量,大家其乐融融,这样的改造才是我们需要的。

要解决好历史文化保护与人们生活安顿之间的矛盾

广州日报:如何让历史文化保护与城市生活发生联系?

陈平原:就广州来说,现在的技术手段非常成熟,比如北京路、南越王宫署的遗址保护,已经有条件在考古发掘以后,让它们回归日常生活,成为一处文化教育或者休闲场所。成都的金沙遗址也是如此。本来是一块大规模建筑用地,开工以后发现有保护价值,就马上停下来进行保护。

现在,假如发现这样重大的地下遗址,一般来说都会保护。对城市而言,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目前的问题反而是地上的建筑和遗址,第一,要说有历史的话,这些建筑又不算太古老,像明清以后的建筑,我们以什么标准去看待;第二,很多建筑并没有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能难以形成保护的共识和动力。

今天,我们明显感觉到,过去人的生活是不方便的,而过去,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交通需求。所以在保护过程中,城市空间需要重新规划。比如,哪些道路必须步行,哪些道路必须是单行道,哪些地方必须建地下停车场。城市格局的保存与人们生活的安顿,这两者之间存在矛盾,如何解决这一矛盾,还得发挥城市规划和民众自觉的作用。

要知道,民众教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养成一种文明意识和习惯,即使按照现有的城市格局运转,人们的生活也不会受太多影响。同时,在整体规划上,外地和本地专家,更应该通力合作,要记住,这是我们生活的城市,既能够生活又可持续发展,才是保护工作的初衷。

文化创新要随着时代和年轻人趣味的变化而变化

广州日报:历史文化保护中,该如何推动文化创新?

陈平原:目前,在很多历史文化街区里,都出现了一些有特色、有创意的小店、小剧场和文创项目。这告诉我们,文化创新要抓住年轻人趣味。因为年轻人的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其生活观念、消费意识和上一代截然不同。除了衣食住行外,他们对艺术、审美以及文化生活有着更高要求。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博物馆、音乐厅、美术馆、小剧场这些设施,可能就没法满足年轻人丰富多彩的生活趣味。各种自发组织的社团、剧团,通过演出、活动等不同方式活跃起来,才会形成一座城市的文化氛围。这些创新,都为文化多样性增添了不同色彩。

再比如,以前我们去旅游都是走马观花,一天走很多地方。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到哪个地方都是匆匆忙忙。现在不一样,不管到国内国外,年轻人更愿意选择深度游。准备去哪儿、玩几天、看什么,都会提前计划、做好攻略。这些爱玩、会玩的年轻人,就是文化消费的主力军。

所以文化创新,必须考虑面向的受众,必须抓住消费群体,随着时代和年轻人趣味的变化而变化。在历史文化保护中,纯粹地搞博物馆建设,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思路。博物馆,是专业的文化研究场所。做研究、搞学问,那是一小部分人在做的事情,其实大部分东西都可以在不被破坏的前提下进入市场。

当然,学院和市场之间是有距离的。学院要保持纯粹性,比如考古研究不能做成盗墓猎奇,历史文化研究也不能做成城市规划,这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但在纯粹的专业研究之外,很多东西都可以进行转化,就像科技成果从学院的实验室转换成产品一样。这个过程,不要让研究者来做。学者要做好研究,考古学家如果还想着挖掘后怎么去转换那是不行的。有一些人专业做研究,发表考古报告、完成课题论文,然后到此为止。之后会有人把这些东西转化为旅游、文化或产品的形式,那是另外一种力量。分开来,就不会有问题。各自干好自己的事情,才能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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