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梦寻
(一)
四月,雨后的阳光,温暖又明媚。清明时节,春雨并不纷纷。我带着几枝雏菊几朵百合,来到祖父祖母的坟前。
不知从何时开始,清明时节,我会回家给祖父祖母扫墓了。半生已过,有时,某些仪式感反而成了必需。
小城的周围,山峦沟壑间,到处是熙熙攘攘扫墓的人群。鞭炮声在山坡上此起彼伏,鲜红的碎屑散落一地,清明的祭扫更像一场尘世的盛宴。
那一座座孤独又寂寞的坟茔,在一片热闹声中越发地孤独和寂寞了。
我等待一柱香燃尽,然后沿着一条田间的小路回家。
春天的山野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树的嫩芽,淡绿鹅黄,深深浅浅,在阳光里闪闪发光。漫山遍野的油桐,开出淡紫的花,为清明时节的春天点染一丝必要的忧郁。
沿着春光涌动的崇阳溪,我回到了城东路的老房子。
然后,我又见到这张老照片。
早就泛黄了,这来自上世纪60年代的照片—— 一群人,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裤,却眼神简单明亮、意气风发,站在武夷山下一片油菜花里,脚下是黑黝黝的土地。
那老照片里,站着我的祖父和父亲。
(60年代,右一为我的祖父叶先顺,左二为我的父亲叶启桐)
一瞬间,仿佛就被拉回到了时光深处。那个叫做崇安茶场的地方,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春天的茶园是一层一层的绿,茶树们迫不及待地吐露压抑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蓬勃生命。油菜花一片一片地金黄,把大地涂抹成斑驳的调色板。紫云英花田里吐出数不清的蝴蝶和蜜蜂。
一个小姑娘,穿着碎花的小棉袄,提着小篮子,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跑过茶园、油菜花、紫云英,奔向白云飘过的远方。
几十年以后,我的祖父早已长眠于他奉献了青春、汗水与热血的这片年年春天依然会开出金黄的油菜花的土地。
我的父亲,也已经步着他父亲的足印,渐渐步入老境。而我,已然是尘满面鬓如霜的中年。
不敢再轻易地回到童年的故地,因为哪怕我已经离开这里四十年,但只要我稍稍逗留,路边就会有老得我已经认不出的阿姨走过来唤我的名字把我抱在怀里,如我小时候。
我宁愿一个人走过春天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走着走着,心就热了。走着走着,抬起头,看见了和小时候一样的天空、云朵、花儿、还有那些远山深黛色的剪影,一如从前。
而我,不过是回来赴一场旧时约定。
这么想着,我就流泪了。
其实很感恩,这世间,还有这许多许多许多,能让我悲欣交集、让我牵挂和流泪。
(二)
我想起我祖父晚年写的回忆录,写他与茶结缘的一生。
我的祖父叶先顺,是宁德周宁县端源村人,毕业于福建学院法学系。1949年解放以后,先后在周宁县政府、宁德县茶叶指导站、福安地区茶叶指导所从事茶叶种植栽培和研究。1956年,因为出色的工作表现,被调往省农垦厅工作。
正当他准备在福州安家的时候,他接受组织安排,被任命为崇安茶场的副场长,于1956年,前往武夷山,重建崇安茶场,从此开始了他与武夷岩茶的不解之缘。同时,也开启了他的子孙包括我,与武夷岩茶的不解之缘。
(60年代,祖父祖母和他们的孩子们)
我们还是来看看他自己的回忆吧。
1956年,在离开福安地区调往省农业厅工作前,我趁工作调动的机会回到周宁咸村中心小学,把子女们的生活上学问题一一作了安排。这么些年忙于工作,其实我对家人孩子充满了愧疚。
在咸村小学,我只停留了三天就匆匆赶往福州到农业厅报到。
报到时找到人事处长孙宝三,他告诉我说我的工作尚未最后决定,原来准备调我到经作局接替李友梅的科长职务,但由于我一直没来报到,现在又处在合作化高潮,基层合作社社长、会计业务素质低,中央要求各省筹办几所合作干部学校,省里初步确定先办建阳、晋江和龙溪三所,要物色一些人去作筹备工作,我可能成为建阳地区合作干部学校的负责人,究竟如何安排厅务会议还未作最后决定。
接着我问现在我该先在哪里落脚办公,他说没问题,你可先到经作局茶业科去工作,我让他们安排。我要求说如果我的工作确定在省厅就请把我家属也调来,他答应会考虑安排。
随后我就到经作局工作,许多同志都是熟人,当时张天福在主持局里工作,其他有李友梅、王乾福、戴志荣、陈月华、李一经等。
有一次开会,我把福安地区社口茶叶会议前后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大家都感到近年来福安地区茶叶生产很有生气,干得不错。
当时我堂弟叶华年在司法厅工作,我给他挂了电话说我已调到省农业厅,他听了非常高兴,立即来找我。相见之后异常兴奋,他还特地邀我到聚春园吃饭,此后早晚都来看我。
在厅里还不到三天,张天福副局长告诉我说你来得正好,现在省厅正在社口办一个全省茶叶干部训练班,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主持,要我去那里主持干训班的事。
开始我很错愕说讲课材料等怎么办,他说这些事已安排好了,讲课的事王乾福、戴志荣他们已准备了,另外的课社口茶科站有人讲,生活上茶科站也会安排,你去主要是坐镇一下。
这样我心中才疑虑顿消。
第二天我乘车回福安,到招待所住宿,原来的地区茶叶指导所就在楼上办公,我到所里看望同志们,他们看到我回来都惊愕不已问怎么又回来了,我把情况告知后大家也就放心了。
次日我步行到社口茶科站,王、戴见到我十分亲热,说:“我们急死了,训练班明天就要报到,后天开学,省里主持人还未来,直到昨晚才听说你会赶来主持,我们正盼着你来”。
我刚落脚,和他们交换了一下意见安排训练班的有关事宜,突然接到省农业厅一份急电要求我“立即回省,另有任务。”
我感到莫名其妙,但那时很强调下级服从上级,我就准备回去了。傍晚李友梅和陈月华二人来到茶科所,要求把训练班的事情交李友梅办理,同时要我带陈月华先到福鼎茶区走一趟,调查一下合作社有关茶叶生产经营管理的经验。
因此,我和陈月华第二天就上路了,先步行到上白石区,然后乘车去福鼎,找到茶叶生产指导站说明来意,吴如然站长派了张坚夫会同我到白琳区然后到湖林乡的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作调研,除了解当年和上年生产情况之外,还探讨了农业社内有关茶叶生产过程中如何搞生产责任制的问题,经与生产合作社干部交换意见后拟订了一个“四定”生产责任制,即定数量、定时间、定质量、定报酬。这份材料在当时对生产合作社搞“四定”生产责任制很有参考价值.
回到福鼎,我和县站交换了意见后又回到省农业厅,把情况作了汇报。
张天福副局长听后感到满意,马上指示将材料在当时农业厅主编的茶叶生产小报上发表,同时要我为经作局补写一份五四年茶叶生产总结存档。
我又到人事处查询工作安排,孙宝三副处长说还没有定下来,原来打算办合作干部学校现在又决定不单独办校了,改为在各地区农校中开办一个班培训合作干部,你暂时还在经作局以后做什么再说。
后来,接到修月来信,告诉我说杨保庆也在福州军区政治干部培训班学习。由于我们从未会过面通过信,他和明姜结婚已有三年了,因此很想找他见见面。
我给保庆写了一封信说我已调来省农业厅工作,很想和他见见面,此信发出后未见回信,我以为杨保庆是避嫌,所以也未敢冒昧去找他,实际上是他学习紧张到连队去调查工作了没收到信,待到他到农业厅找我时,我已到崇安无从相见。
直到一九六一年我到北京参加全国茶叶生产会议时才见了一次面。
突然有一天,张天福通知我说吴俊伟副厅长要找我谈话,要李友梅陪我去。她和我谈了些家常,询问过去在哪里上学,干过哪些工作,然后告诉我要安心茶叶工作,要服从组织安排,也没有说我的工作去向问题。
我也以为这是初到农业厅,作为农业厅主管人事工作的副厅长找新的干部谈谈话是很正常的事情。
直到九月上旬我到农业厅工作已近两个多月,我正想着如何在福州工作安家。
一天傍晚,张天福告诉我说厅务会议刚结束,厅里准备派我去崇安茶场工作,要我做好准备。
我感到很茫然说茶场工作我很生疏,韩惠同志不是还在那里任场长吗?张天福说韩惠已调往北京农干班学习一年,你去要负责全面工作。
当时省直属农场只有崇安茶场、大南坂农场、同安天马种猪场、福州奶牛场、邵武综合农场等五个,要去农场工作的安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调到农业厅时根本就没跟我谈过,心中十分懊恼。前几天副厅长找我谈话可能就是确定工作的前兆。
第二天,我去找人事处张处长,他说你去福安办茶训时已初步确定了,原来想把你留在厅里工作,因农委撤回来很多人,而崇安茶场是重点场,刚扩建任务重,韩惠又调去学习,那里工作十分重要,要我服从安排,刚好茶场书记张云山在这里开会,会议结束后你和他一道去。所以昨天厅务会议又重新把干部安排做了最后确定,本来你去崇安茶场任第一副场长的公文已发了一个多月,由于没有最后决定所以未通知你。
第二天上午农机处(管省属农场)派人来找我,我和他到了农机处,当时在场的有王处长、张云山、姚月明,王即介绍我和他们见面,并说会议今天结束,明天他们回去你和他们一道走。
都来不及和堂弟告别,第二天午后,在福州龙潭角码头登上了开往南平的小轮船,傍晚时分在水口停靠,晚上继续开航,次日上午终于抵达南平。
由于当日开往崇安的汽车早已开走,因此在南平暂住了一晚。
第二日由南平乘车到武夷,中午到达建阳。
一路上见到青山苍郁、林木秀拔,与闽东山地之濯濯荒凉截然不同,心内颇感兴奋。
车到黄土,远望奇峰罗列,便知已到武夷。一路远见大王峰冗突神奇又见玉女峰亭亭玉立,不久即到赤石。
我们招呼停车,几百步外即是崇安茶场场部。
就这样,我踏上了武夷山神奇的土地,一段新的崎岖的历程就此开启。
………
(70年代,崇安茶场的茶园)
这是一段怎样的历程呢?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在国家命运风云激荡中平凡坚忍的一生。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祖父已是八十岁多的老人。他在病中,陆陆续续写下了他关于武夷茶的记忆。那段日子,他一有空就坐在书桌旁,时而感念、时而伤怀、时而激动、时而沉吟。
(祖父手稿)
他在和时间赛跑,他有他认定的人生任务需要完成。
(祖父的老照片)
(三)
可惜那时我还太年轻,我不能懂得他的全部。
(祖父在评茶)
祖父离世前的那个春节,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牵着他去散步。在郊外的小石桥边,邂逅了一树明艳的红梅。远处的廊桥静默在沙洲,碧蓝的崇阳溪里有白鸭戏水,浩荡的春风里,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妹呀,我写了一首诗给你,你要记住。”
咏梅
雪压霜欺万卉衰,傲寒抖擞有陇梅。
冷香暗发南山下,春讯蓦然独步来。
未与群芳争色艳,为消岑寂吐花蕾。
生机点翠天涯路,零落成泥又一回。
“放心吧,我记住了!”
“这个世界多好啊,可惜……”
这么多年以后,当我在灯下重读祖父的回忆,不禁感叹他们那一代人的生命,他们生命的长度和阔度。
他们如微尘,被挟裹在时代的洪流里,但是,在自己的万里烟尘山河岁月里,他们依然葆有理想和激情、无私与奉献、执着与追寻。而所有的一切,都应当被一一记取。
(我的父亲叶启桐和大姑姑叶秋玉在审评)
(我的父亲叶启桐和大姑夫陆道启在制茶)
(我的父亲和四姑姑在制茶)
我终于在不年轻的时候,读懂了他一点点。他的儿子、我的父亲,也在读他,读到老泪纵横、心潮澎湃。
我逐字逐句整理他的手稿,循着基因的密码,感知他的脉动。
能感知这脉动是幸福的。
当我一腔孤勇跋涉于生命的漫漫旅途,这微如萤火的脉动,如暗夜的光亮,将永远辉映我的星辰大海。
(2018年12月)
文章作者:叶悬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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