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工作时穿的衣服”“妈妈生前穿的衣服”“全部用NIKE的运动背心为周笔畅做的再造衣”“用旧衣给贾静雯再造的七彩衣”……用旧衣服改造成新的衣服,是再造衣银行这个品牌“载”系列的定制服务,张娜没想到这个更像艺术行为的方式,却收获了很多从素人到明星的温暖故事,并且极大地改变了自己。
在张娜的“字典”里,再造衣,指用旧衣物升级再造;银行,指受理旧物料的存储、流通、汇兑模式。虽然最近越来越多人都知道张娜在做旧衣改造这件事,但初次进来的人都会傻傻地跑来问张娜为何叫银行?“一个月里已经有5个人把这当作银行了。那天我撞见一位小哥拿着卡冲进来,我刚想告诉他,他一脸正经地说你这儿不是‘银行’啊!结果,逛一圈买了衣服走。”说到这样的趣事,张娜爽朗的笑声会扑啦啦一下子飞出来。
旧衣服自带回忆和温暖
张娜发现捐赠给再造衣银行的旧衣不少衣服都是陈年的老手艺,很多旧衣服带着时代的印记。无论是上世纪80年代的蝙蝠袖和大垫肩,还是90年代的纯棉布和水洗布,在动手拆掉这些旧衣服的时候,那些特别有年代感的“老商标”令她舍不得丢弃;那些国棉老厂的细密针脚,让人感觉就像隔着时空看见了30年前国棉老生产线上的老工人,令人肃然起敬……张娜突发奇想:同旧衣主人进行沟通交流,了解对方的人生经历之后,再重新设计制作出衣服。
第一批改制出来的30套衣服很快就售卖一空。很多人反馈给她“走在街上回头率很高,有人追上来打听,衣服是从哪里买的?好看!”还有人特意穿着去日本、去欧洲旅行,她们兴奋地给她发来图片,并且七嘴八舌:“在教堂前面被帅哥赞噢!”“有小姐姐问到在哪里买的!”有一次工作室的zoe在食堂遇到穿着再造衣银行麻袋衣夹克的帅哥,觉得特别激动。
小创和梓新是80后追寻梦想的一代,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和事业数次搬家。张娜用这家人手里的旧衣服,为他们每人设计了一件斗篷。旧衣再造的斗篷,集中地呈现了李梓新一家在英国的一个生活的场景,满载他们的回忆,张娜说:“每件斗篷既是独立的个体,又可以通过袖子拉成一个大的管道,一家人通过这个管道手可以拉在一起。”
不少明星也来找她。演员贾静雯拿来平常不穿的普通衣服给她设计。她刚刚离了婚,流言蜚语飞来,穿着改造的新衣让她感觉有个全新的开始。香港艺人李豪挑走的用库存面料和旧衣改造的外套,是他最心爱的街拍必备。歌手陈胤希翻出自己一件穿了10年的背心,和其它旧衣服一起交给张娜,他想带着回忆和温暖一起登上个人演唱会,再造衣给予他力量感。
再造衣是独有的骄傲
2003年,北京姑娘张娜来到上海。张娜落脚上海的原因出人意料,“前阵子大家都刷屏金庸的时候,特感慨我都没看过金庸。”为什么呢?在全民看金庸的时间段,她正好从表姐的书架上接触到张爱玲的书,便一发不可收拾,张爱玲的所有书她不止看了一遍。甚至她现在居住的地方,就是张爱玲的父母带着张爱玲短暂定居上海时住过的同一个小区。选择上海,源自内心深处追随的少年时代的文学梦。
张娜发现,上海的时髦更在于“能跟住时代的脉搏”,也更适合她做的品牌。就像王小波跟他哥哥写信说的“一个文章如果没有内在的精神,外在的皮囊是立不起来的。”张娜认为做设计也是这样,她苛求内在的饱满。
张娜最早从女装品牌FAKE NATOO开始她的独立设计之路。她是一个生产者同时也是一个消费者,当张娜在北京皮村看到被丢弃的旧衣服堆成的小山时,震惊极了,她了解到“旧衣服的回收利用率太低了,几乎都是回填处理。”
张娜决定留下来,她找到NGO并说服对方“把旧衣服消毒再设计成拼布,这个方式比你们把旧衣服做成拖把更能赚钱。”她和几个伙伴一起教女工们怎么消毒,怎么选布,怎么拼布,“教会她们之后,把拼好的布再卖给我。”就这样张娜也成为NGO最大的客户,“卖再造衣赚的钱再回来买布支持她们。”
有时张娜会看到很多人在模仿这种拼接设计,“我就很想笑。她们这样做更多的就是为了好看。用一些新面料刻意拼接,只是为了时髦,但我们的每块布都是有故事的。”把旧衣服再造成新衣,并且实现批量生产,是再造衣银行的特别之处。
最初的再造衣银行需要FAKE NATOO的反哺,但是随着订单的慢慢变多,再造衣银行慢慢实现了盈利。“九成是量产,一成是定制孤品。”即便是量产,但每一件衣服都是不一样的,“两件男士衬衫可以变成一条女士连衣裙,但来到我身边的衬衫都是不一样的,即便连衣裙形状一样,内容还是不一样的。”再造衣在张娜眼里具有随时能发光的独特魅力。
FAKE NATOO和再造衣银行实现了一个圆
最初张娜只是把再造衣银行当一个艺术项目来做,现在她觉得“FAKE NATOO是新衣服,再造衣银行是旧衣服,从旧面料到新面料,实现了一个圆。”张娜在藏区发现很多藏民都会传统的手工艺,她觉得只用来做旅游纪念品太可惜了,于是就找到一些藏民请他们用家传的手工艺把牦牛的毛织成牦牛绒卖给她。藏民特别开心,“牦牛老了也不会杀它们了。”藏民手工艺是FAKE NATOO最受青睐之处。
“我们不使用经过宰杀的动物皮草,使用天然有机的面料。它们的来源是可追溯的,不会消耗更多的水资源,不会造成更多的土壤污染。在面料的制造过程中,使用的溶剂、燃料是无毒的,不会破坏环境。最重要的是,做成成品以后的服装是可以再降解、再循环利用的。”让城市跟自然共生,“可持续时尚”是张娜的坚持。
动物保护的意识也贯穿在张娜的日常生活中。店里的小伙伴特别喜欢猫,中午常去屋后的小花园看望大白猫,陪它玩会儿。张娜和她们一样关爱动物,除了在扒皮旺季发起救助小狐狸的募集,前几天听说了“衣二三”回收旧衣制作流浪猫窝的项目,立刻“走后门”要来两个猫窝摆在工作室门脚,一脸期待“猫咪请快来做客”。
可乐瓶塑料瓶渔网等等打碎做成纤维,旧衣服打碎成渣后重新织纱、织布做成的再生面料……这些再生面料被张娜大量使用。同时,“在地性”也是她非常主张的。“比如说国外的环保材料需要飞机运过来,实际上也增加了消耗。能用中国的尽量用中国的。”
随着脚步丈量的延伸目光也变得高远。张娜发现,美国很牛的可持续项目仅仅在于使用木浆纤维再生棉、再生牛仔面料,没有旧衣再造。北欧的一些国家有再造衣但不能实现量产。日本秉持特有的古着文化。“我们不仅是recycle,还是up cycle。”这让张娜感到自豪。
人的经历,会和某件衣服交织出复杂的情感
前两天张娜去参加一个艺术讲座,当她听别人讲故事时在底下跟着笑成一片。她忍不住奇怪地问身边的人“我说话也挺逗的,为什么大家听了都抹眼泪呢?”那么多人产生内心深处的共情和共鸣,这让张娜始料未及。
性格开朗的张娜在最初本没有想这么多,2018年4月份她推出了一场“别致的天真”创意秀,邀请了生活在上海的“素人”来参加,有最红的广场舞大妈、顶级的职人以及阜阳的烤串小哥……很多人在秀场感动得哭出来。
在这之前很多买手来店里和她交流得并不多,拿货走人。后来有更多的买手特地来找她,“你知道吗?我也是个小镇青年,从乡村来到城市一路打拼很不容易。看你的秀感受到特别多的共鸣。”在张娜眼里,她们就是穿着时尚的女孩、职业买手,“后来却常常带着礼物私下来看我们,表达对设计师的尊重。”这些原本是擦身而过的人,让张娜体会到亲情、爱情中也有很多伤痛,也会与某一件衣服交织出复杂的情感。
2018年10月份,张娜做了一场以“heaven sent天赐”为主题的秀,也是大获成功。之后,她等不及和小伙伴们庆功,便立马跑回医院陪爸爸,一进门爸爸就冲她竖大拇指,“很棒!”他在病床上看了视频。张娜没想到这是他们父女相伴的最后一晚。
从2017年4月份爸爸心脏病发作,张娜一次一次陪爸爸闯关。医院离工作室不远,“工作两小时,就去医院陪他两小时”,循环往复。巨大的工作压力没有压倒她,但爸爸几次突发危急病况,让她感觉自己上天入地也救不回爸爸,好几次崩溃到哭着回公司。以往的秀爸爸都会来现场看,后面身体不好时,不论多晚也都会等她回家。张娜从未想到过爸爸在她作完秀的第二天就走了。
张娜越来越觉得每场秀都有令她感到震撼的事,几乎和她的人生脉络走向相同,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推动自己去做这些事。
旁逸斜出,倒成了很大的帮助
提起做再造衣的萌芽,张娜的思绪回到小时候。“我从小就比较臭美,妈妈会带我去裁缝铺里做衣服,我自己跟裁缝商量裁成什么样子。”对各种事爸爸妈妈都允许表达,不会限制她,这使张娜感受到自由。“我12岁时把牛仔裤剪出破洞穿着去上学,就跟现在的fashion insider一样,觉得走在大街上倍儿酷。”把爸爸穿坏的大毛衣袖子剪下来接在牛仔外套上,浓浓的朋克风,走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大街上让同学们好生羡慕。
从小接受家庭的艺术熏陶,张娜高中考上了美院附中,人生最重要的八年在美术学院度过,她原以为自己长大也会是艺术家。慢慢她发现自己对人比较感兴趣,连专业课也是喜欢画人像、研究人。1999年张娜高考时,平面设计、影像设计这些思潮正涌进国内,她觉得搞纯艺术太苦了,加上从小就自己设计衣服,喜欢动手,张娜选择了服装设计方向。
在张娜看来,每件衣服都有时代的面相、又有个人的印记,“我家是大家族,家里能看到民国时在英国定制的衬衫。”张娜看见旧衣服就会很激动,渴望能动手发掘它,“我那么愿意去做再造衣,是因为人所有的创造都来源于过去。我要做的就是怎样用衣服表达出来。”
为了追求摇滚和远方,张娜考了西安美院。在美院期间虽然选择了设计方向,但张娜对当代艺术的关注却比时装多得多,特别是后来她到国外求学的时候,“我不像别人待在学校里做功课。我跑到意大利跟一帮流浪画家一起画画去了。中国学生的基本功非常好,在那又没人管,可以彻彻底底地创作,还会发现一点也不比别人差,特别开心。”张娜愈发觉得,这时期的旁逸斜出和不务正业对她有很大的帮助,不光是设计本身,做展览、做陈列,不知不觉中她都会融入对艺术本体的表达。
不接受“设计只为好看”
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张娜却认为时尚是一个很无聊的东西,一些高仿仿制的速度之快让张娜觉得特别悲哀。年初她在纽约看到Rick Owens的新品,一双鞋真挺贵的,但张娜知道贵的道理:从设计到开楦的研发费用会很高。店里没有她合适的号。结果刚回国一个朋友给她发来一张图,“哈,给你看我买了一双鞋特别好看!”她点开那张图,“诶?怎么那么眼熟啊!”再一看,就是自己在纽约刚刚看到的那双鞋的仿版。她问“这鞋挺贵的,多少钱啊?”“不贵,才一百来块。”张娜点开朋友发来的链接,“嚯,那个店里任何大牌都是一百来块钱。”作为设计师,张娜深深知道那双鞋摆进橱窗之前,要经过多少绞尽脑汁的研发过程。
“头发掉一把,点灯熬油做设计”时那些苦思冥想的日常状况一下子浮现在脑海里,从最初灵感的原点扩散到一版一版的试验、调整,刚刚成型的那件面料的图案设计在电脑里存了九个版本,“一个图案画九个版才能达到让自己满意,就像毕加索的牛,一个具象的牛经过非常多的思考、取舍、痛苦,才演变出那个非常抽象性的牛,从具象到抽象有无数次的手稿。”
身处时尚圈这些年,张娜不接受自己的设计只是为了好看。“现在不是说衣服太贵了,而是太多了。”她眼瞧着到处都是卖衣服的,价格竞争激烈犹如厮杀。很多快时尚品牌异军突起,价格低廉,让买买买一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衣服潮流的更新速度也越来越快,“不喜欢就扔掉”是年轻人普遍的心态。这些所谓“物美价廉”的fast fashion版型极差、面料粗糙,“我觉得这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在张娜看来,设计师能做出一些很棒的设计,做工精良又独特,穿在身上又吸引人又能历久弥新,减少制造美丽的垃圾,这本身就是环保的行为。
张娜更加坚定了打造具有独一的特质、还有情感链接的内里精神,同时对环境有益的品牌的决心。这个寒冷的冬天,张娜开始商业上的试验,用倡议的方式卖东西:“一个好的商业也可以是一个好的艺术。”
能读懂自己,就能读懂这个世界
35岁是张娜生命中一道泾渭分明的分水岭,“前后非常不一样。”35岁前,张娜渴望做自己的品牌,成立了工作室。“当独立设计师,我以为会有自己的style,非常自由,可以一边旅行一边创作。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一边创作,还要一边学和员工相处、学习管理,包括处理生产的琐碎事情。创业的辛苦让她感到恐惧,成为焦虑的星期一症候群,“不想起床,离开床到门的那个距离,好遥远。”
那时候因为不懂得如何跟同事相处,搞得问题重重,张娜本能地用一些非常封闭的方式解决,“矛盾解决不了,可能就会让一个员工走掉。当时工作室也就六七个人,最夸张的时候半年间我就换掉了六七个人。”
不久,张娜在一次运动时分神,摔了一跤,脚踝大面积严重骨折,撕心裂肺的疼。后面的选择更艰难,“一直卧床的话,品牌系列怎么办?发布会怎么办?设计师本人不创作怎么办?”
很长的一段时间,张娜都是坐在轮椅上工作,在三屋楼上老旧的工作室上上下下时需要两个人抬。她把打着石膏的腿支在主机上,趴在电脑前画啊画,不停地设计。那一季张娜设计的“藏冬”系列在业内大获好评,“我发现逆境也没有那么可怕,当你走投无路接受现实后,还会收获命运的礼物。”
长时间轮椅和卧床,曾让张娜一度陷入抑郁,“不知道为什么就哭。”偶然的机会表姐建议她去会稽山住一段,投入大自然中,她每天听小寺庙里的师父念念经,在农田里散散步,条件很差很枯燥的生活却让她获得无穷力量。
35岁后张娜做出一系列重要的创作,“人其实可以更辽阔,从自我沉浸中跳出来能看得更广阔的。”她的秀,视角会从俯瞰大地到微观世界和人。“当从俯瞰进入到微观世界,就没有了那些距离,自然与人都蜕变成了最本真的样子——让彼此成为彼此。”
35岁时张娜做出另一个重要改变,她选择离开了婚姻。“很多东西冥冥中像上天派人来画上一个个句号,让我汲取更多力量开始生命的下半程。”张娜坦言,正是所谓失败的婚姻让她得到锻炼,懂得了边界感,学会付出、学会尊重。“跟自己和解的时候就可以跟任何人任何事去链接。能读懂自己,就能读懂这个世界。”
“我妈妈也说我这两年变得比以前快乐多了。”妈妈现在是张娜身边唯一的至亲,她最大的愿望是照顾陪伴好妈妈,每天结束工作不管多晚回家都要先跟妈妈说说话。采访结束时,听筒那头传来“哒哒哒”汽车转向灯的声音,“我到妈妈楼下了,要上楼啦,happy new year。”听到车子熄火的声音,张娜迫不及待愉快地跑向楼门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小时候那个每时每刻得到父母宠爱的小公主,成为了独当一面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女王”。
文/本报记者 李喆 摄影/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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