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家门前的杜鹃花开了,红如玛瑙,白似玉石,粉胜胭脂。花蕊上晶亮的水珠很像杜鹃花流下的眼泪,她们含着泪水,在为我全家送行,她们舍不得我们走,我们也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10年的家!
今天,我们将离开居住了10多年的广东省五华县广华村,我们一家三口,我、母亲还有才5岁的弟弟,将收拾行囊,前往母亲的娘家,五华县西水村定居。因为我那当了大领导的父亲不要我们了,他自从去了五华县城后,好几年都没怎么回家,前天,母亲含泪告诉我们,她和父亲已经协议离婚了,从今往后,我们得靠自己生活了……
我和母亲都双眼噙着泪水,唯独年幼的弟弟还不知道离婚是怎么回事,他听说是去大舅家玩,高兴得手舞足蹈:“走啰,走啰,大舅家吃甘蔗去啰!”
我们一家三口背井离乡,来到母亲的娘家,西水村。迎接我们的是母亲年迈的哥哥,留守在家,已经60多岁的舅舅。舅舅一家都在外务工,他因为在城里住不惯,所以一个人留守在老家看房子。所谓的房子,其实就是一大栋破败不堪,多年失修的土砖屋。母亲说大舅是跟他儿媳处不来,才留守在家里的。
我和母亲放下行囊,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如今百废待兴,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以后的日子,必将十分艰难!
今年42岁的母亲在大舅的极力撮合下,跟村里一个一辈子没结过婚的老男人,已经56岁的郑天生走到了一起,我们知道,在这个靠天靠地的山村里,家里没个男人,往后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郑天生第一次来到我们家,肩上扛着一捆地里刚挖出来的甘蔗,挑了一根又长又大的塞进弟弟手里,傻笑道:“来,吃甘蔗!”母亲轻轻推了我们一把:“叫爸!”
“爸爸,爸爸……”年幼的弟弟完全不知道这个称呼所代表的具体含义,他大口大口地咬在还未削皮的甘蔗上,啃得津津有味,口水四溅。
继父郑天生笑得像个孩子,拼命点头应承着。我嘴巴张合了许久,11岁的我,愣是没叫出口来。
自从郑天生来到我们家后,破碎的家庭得以完整。郑天生是个典型的乐天派,他整天哈着个脸,笑容满面。继父郑天生干活很卖力,农忙时田里地里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忙碌;农闲时,他就去镇里搞建筑工。 他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天累,也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姐弟两个,每次从镇里回来,他都会给我带几个糖果,给弟弟带几本小人书或者零食什么的。
5岁的弟弟跟他非常合得来,非常投缘,经常骑在他脖子上玩耍,完全没有一点继父和继子的隔阂。郑天生在村子里,指着骑在自己头上的弟弟,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子”,然后指着跟在他身后的我说:“这是我女儿!”
弟弟和他的父子情分仿佛与生俱来,他们两个在外人眼里,完全看不出是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弟弟非常黏着他,无论郑天生走到哪里,弟弟都喜欢跟着:“爸爸,爸爸”叫个没完。我们原本苦难的家庭开始有了欢声笑语,好强而体弱多病的母亲那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郑天生来到我们家的第五个年头,我那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没过一天好日子的母亲因为多年前埋下的病根匆匆病逝了。母亲出殡的那一天,继父郑天生把我们姐弟紧紧搂在怀里,三人抱头痛哭……
幸福来得那么突然,走得也那么迅捷,失去了养育我们的母亲,我和弟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善言辞的郑天生望着我们姐弟,用他那张开满是黑黄牙齿的嘴斩钉截铁说了三个字:“还有我!”
为了弟弟能够继续上学,已经16岁的我主动休学在家,因为继父郑天生既当爹又当妈,不但要出门赚钱,还得操持家务,他实在忙不过来,也实在没有供养我们姐弟两人上学的能力,他在我滔滔不绝的言辞中屈服了,同意我休学,等他赚到钱了,再继续供我读书……
男孩子相对来说成熟比较晚,10岁的弟弟很快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恢复了过来,他又开始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又开始大呼小叫,嘻嘻哈哈。在弟弟天真烂漫的感染下,我和继父也逐渐走了出来,努力淡忘着我们无法淡忘的母亲,希望母亲在天堂能够庇佑我们,能够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夜深人静时,休学在家的我时常能够看到继父躺在床上,摩挲着他和母亲那张唯一的结婚照片,我们心照不宣,但却能够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心殇……
我们宁静的生活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打破,我的生父刘栋梁突然闯了进来:“郑天生是吗?我是县里的刘栋梁,谢谢你抚养了我一对儿女5年,我现在要带他们走,这是20万,足够你半辈子花,明天我就开车来带他们离开!”
一辈子没见过什么领导的郑天生噤若寒蝉,他不敢伸手接那张卡,只颤颤巍巍地说:“我,我,这钱我不要,我,我应该做的……”
“嗯,晚上你们收拾好,明天上午就走!”生父刘栋梁说话趾高气扬,他看了我和弟弟两眼,然后和司机转身离去。
那个夜晚,我们一家三口都失眠了,弟弟嚷着不肯走,我躺在床上黯然神伤,继父郑天生坐在长凳上,一边喝闷酒,一边摩挲着他和母亲唯一的那张结婚照片……
第二天一大早,生父刘栋梁就来了,弟弟看都不看他一眼:“我不认识你!我父亲叫,郑天生,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弟弟是被生父刘栋梁和司机捆绑着拖上车的,继父郑天生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车,听着弟弟在车里大喊:“爸,救我,救我!”的声音,他泪如雨下,我回头望见,他捶足顿胸,号啕大哭,竟直直倒了下去……
生父刘栋梁在县城的家非常宽敞、气派,把我们两个从未进过城的土鳖看得头晕目眩。从我们进门开始,年轻漂亮的继母就一直冷眼旁观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们走进属于我们的房间,收拾衣物时才发现,生父刘栋梁给郑天生的20万,他没要,他连同衣物,一起装在蛇皮袋里……
继母是没有生育能力,实在没有办法了才答应生父把我们姐弟接过来的,她横竖都看我们姐弟不顺眼,生父不在家时,她经常咬牙切齿地骂我们;生父在家时,她马上换了一副笑吟吟的面孔,我们姐弟拿她也没有办法。
西水村离县城大概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弟弟在县里读书,经常逃课,一个人跑到继父那里去,他每次回去,就像落伍的大雁找到了队伍般兴奋,搂着继父又说又笑,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说不完的伤心话。每次弟弟一跑回去,我就自告奋勇去追回弟弟,其实我也想回去,想回去看看这个家,看看郑天生这个爸……
弟弟和继父郑天生与生俱来的亲情仿佛割舍不断,愈久愈烈。理性的我经常拷问自己,当初自己选择带着弟弟回到生父这边,是不是错了?自己不想埋没在农村,想继续读书的私欲是不是以牺牲了弟弟和继父的亲情为代价?可怜的母亲啊,您在天有灵,您会怎么选择?您会抛下郑天生,到县城去享乐,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吗?妈,您教教女儿啊!
每次弟弟被生父捆绑回去,我都会不断自责,不断拷问自己,我泪流满面地对弟弟说:“东阳,咱们姐弟要借这个机会好好读书,学会自立,等我们读出书了,能够经济独立了,才有机会和能力报答自己的亲人,报答继父郑天生!
弟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着被生父一次次捆绑回去,随着我一次次耐心劝解,不懂事的弟弟似乎懂事了不少,他不再逃了,他开始认真读书,他把内心所有对继父的思念和爱都倾泻在书本上……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数年过去了,我的弟弟刘东阳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份十分高薪的工作,他永远记住我的那句话:只有自己有能力了,才能回报继父!
2019年1月21日春节将至,弟弟带着他在大学时结识的未婚妻回来了,回来结婚了!我和生父都非常高兴,我们在县里最大的酒店摆了100多桌,宴请多年来的亲朋好友。弟弟专程开车去把继父郑天生接过来参加他的婚礼,他告诉妻子,这是他的父亲!
婚礼那天,当台上的主持人大喊:请新郎父亲上台讲话时,20多岁了还改不了多年冲动秉性的弟弟一把推开大步走上台来的生父刘栋梁,他走下台去,走到酒席最后一排,拉起继父郑天生,把年迈的继父郑天生背上主持台,弟弟接过麦克风,对着亲朋好友们大声吼道:“这是我爸!”
继父郑天生站在台上,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一个劲地抹眼泪……
新郎弟弟和我这个姐姐,两人不约而同双双跪倒在继父脚下:爸,您护我小,我养您老,从今往后,您就跟着我们,您是我们一辈子的亲人,一辈子的父亲!
郑天生“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我们一家三口多年后终于再次抱在一起,一起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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