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作者 | 袁漪琳

“从那时起，我就试图深入了解暴力倾向如何在进化过程中被正向选择，为什么这种情况在某些物种中比其他物种更多，以及暴力与和平倾向的共存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人类既是最善良的物种，又是最暴力的物种？

为什么世界发展整体趋于和平、个体更加友善，但人类也更擅长组织并使用有目的性的暴力？

哈佛大学生物人类学教授理查德•兰厄姆（Richard Wrangham）从进化视角给出了问题的答案——“人性中的美德和暴力在共同进化”。兰厄姆教授从1987年开始在乌干达研究野生黑猩猩，对灵长类动物的生态学、营养学和社会行为进行了广泛的研究。他在新推出的著作《人性悖论：人类进化中的美德与暴力》一书中，通过比较人类、黑猩猩、倭黑猩猩之间的行为差异，向读者介绍了几个的重要观点。

首先，人类的攻击性分为两种：反应性攻击和主动性攻击。经过复杂的适应和进化，人类减少了反应性攻击，被动作出的暴力反应趋于温和，但同时，主动性攻击在进化中增加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和其他灵长类动物相比，在日常生活中的暴力程度极低，在战争中暴力致死率却非常高。全书围绕这一奇妙的“人性悖论”展开。

另外，没有其他物种能驯化人类，人类是自我驯化的。根据书中的阐释，“自我驯化” 意味着“一个物种在在没有任何其他物种帮助的情况下，降低了反应性攻击倾向。那么，是什么导致了人类的自我驯化？兰厄姆教授认为，死刑在降低人类反应性攻击发生概率的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同时，书中旁征博引，融汇了人类学、历史人类学、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认知心理学、脑科学等多门学科的方法和观点，来探讨“人性悖论”对家庭暴力、死刑、战争、同性恋、情感与道德的影响。以下是FT中文网对理查德•兰厄姆教授的独家专访。

记者：《人性悖论》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来看待人类暴力。你为什么把研究的重点放在“人类暴力”这个话题上？

兰厄姆：20世纪70年代初，当我20多岁时，我作为珍-古道尔团队的一员，在坦桑尼亚的贡贝国家公园研究黑猩猩。为了研究，我全天跟踪个别雄性黑猩猩，平均每天12小时。以前没有人尝试用这种 "全天观察 "作为研究单位，所以我是第一批被我的 "目标 "黑猩猩带领着在它们的社区范围内进行长途旅行的人之一。我发现，成年雄性黑猩猩经常去它们社区领地的边缘，显然是为了寻找邻居，但当它们听到几个邻居一起叫时，它们会表现得好像很害怕，并跑回它们社区范围的中心。1974年1月，一群 "我们的"雄性发现了一个孤独的成年男性邻居，并恶狠狠地攻击了他，使他死亡。这是一场 "战争 "的开始，在这场战争中，"我们的"黑猩猩又杀死了邻近社区的几只雄性黑猩猩，也可能是全部。无论如何，所有邻近的雄性黑猩猩都消失了，所以它们可能被杀死了。1977年以后，"我们的"黑猩猩成功地招募了更多的雌性黑猩猩，并获得了更多的食物。

这些观察非常具有戏剧性，因为它们表明，关于战争进化的主流观点，即人类是唯一杀死自己物种的成年人的物种，而且他们这样做是一个 "进化错误"，是错误的。相反，它提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即战略性地使用暴力的倾向（杀死自己物种的成年人）可以进化，因为它受到自然选择的青睐。从那时起，我就试图深入了解暴力倾向如何在进化过程中被正向选择，为什么这种情况在某些物种中比其他物种更多，以及暴力与和平倾向的共存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因为它与医学相类似。我们知道的越多，我们就越有可能设计出一种治疗方法。

记者：“人类的自我驯化”是本书的基本思想。自我驯化是一个物种在没有其他物种帮助的情况下减少反应性攻击的趋势。为什么人类，而不是其他物种，开始驯化自己？

兰厄姆：自我驯化可能因各种不同的原因而发生。如果我们现在看看生活在各种社会中的人的行为，从小规模到民族国家，我们看到对那些使用反应性暴力来试图赢得与其他男人的冲突的男人的社会反应是一样的。这种反应是认定他们有罪，然后对他们进行惩罚，最好是罚款或判刑，有时是处决。在小规模的社会中，如狩猎采集者和热带自给自足的农民，没有监狱，处决在传统上更有可能。这些处决会产生一种反对暴力的选择压力，因为暴力的男人会早死（有时他们的后代也会被杀死），所以他们的基因不会被传递下去。

这种动态是人类独有的，因为没有其他哺乳动物物种具有组织死刑的心理能力。关键的能力是以一种使杀人者在杀人时感到安全的方式来做这件事。

记者：这本书告诉读者，"道德行为有其生物根源"。道德的起源与暴力密切相关。为什么道德感的出现会导致 我们的祖先和他们的基因会进化得更加温和？

兰厄姆：在人类进化的那种小社区里，自私和/或暴力的倾向被选择出来，因为有这种行为的人被处以死刑。杀手是由长老会授权的。这些事情就是在过去两个世纪里被记录下来的人类小规模社会中发生的事情，而它们显然是在大约30万年前就已经发生了。那个日期是我们看到解剖学证据的时候，有遗传数据的支持，证明了对反应性攻击的选择。因此，那可能是人类获得足够复杂的语言，能够为安全地杀害他人制定计划的时候。

记者：男人们利用自己的体力来进行联盟式的主动攻击主导社会规则的制定这也是人类进化的结果。然后父权制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这是否意味着只要有人类之间在体力上的显著差异，将很难改变 性别压迫的不平等？

兰厄姆：认为雄性的体力可以解释父权制是错误的，因为在一些灵长类动物中，雄性的体力比雌性强，但它们没有父权制或男性对雌性的统治。与黑猩猩同样与人类密切相关的倭黑猩猩就是一个完美的例子，雄性却比雌性大得多，而且有更长的犬齿，但它们没有父权制。相反，对人类的父权制最重要的是法律。如果法律对女性有足够的保护，男性就会学会不对女性使用暴力，父权制就会消失。

记者：合作，一方面使人类发展了道德感，另一方面也导致了联盟的侵略性。为什么人类合作很容易 而很难减少我们组织暴力的能力？

兰厄姆：正如你所指出的，我们有组织的暴力能力取决于我们的合作能力。问题是，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我们的合作能力总是被用来与他人竞争，无论是在我们自己的群体中还是在其他群体中。当然，我们在这里谈论的主要是男性。很难发展出一个有组织暴力频率低的政治体系的原因是，男性已经进化到利用男性-男性联盟来获得自己的竞争优势，特别是利用对手的弱点。每当对手之间出现明显的力量不平衡时，我们可以预期更强大的一方会发动攻击。不幸的是，这就是进化的工作方式。在一个拥有13,000件或更多大型核武器的世界上，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趋势。

记者：从人类进化的经验中，你发现群体和个人总是对争夺权力感兴趣。现在的世界正在经历战争和两极分化。暴君是否能受到惩罚，对人类是否已经进化到减少被动的侵略性起着关键作用。权力在进化中扮演什么角色？

兰厄姆：平衡的力量产生对峙，群体展示（"炫耀"）但不互相攻击。不平衡的力量，如攻击者不太可能受到伤害，会诱发攻击。例如，在黑猩猩中，攻击的分数显示，平均而言，攻击者有8：1的优势。你可以想象，如果8个人攻击一个受害者，受害者就会束手无策。黑猩猩非常成功，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记录到任何攻击者受到严重伤害的事件，尽管他们经常当场杀死他们的受害者（受害者的力量是人类的3-4倍，并为他们的生命而战！）。

记者：在卢梭的 "性善论 "思想和霍布斯的 "性恶论 "观点的基础上。历史上出现了不同的政治哲学和制度。您向我们的读者展示了对 "人性"中美德和暴力的复杂结合的进化观点。你对人性的理解如何影响你对社会制度发展的看法？

兰厄姆：主要的社会机构（法律、政府、宗教和商业）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倾向，就是由男性主导。我的结论是，男性偏见的根源在于男性一直以来对控制其社会群体内男性暴力的重视。高级男性控制男性暴力（使用监狱或死刑），因为暴力男性威胁到与控制社会机构的高级男性的竞争。

因此，法律和其他机构对社会是有价值的，因为它们的设计部分是为了使整个社会受益。另一方面，它们也是为了使那些由其决定构建这些机构的高级男性受益。

记者：在之前的进化过程中，死刑带来了自我驯化和道德的发展 。然而，为什么你认为死刑是人类社会未来进化的一个负面因素？

兰厄姆：如今，我们有替代死刑的人道措施，在我看来，死刑是我们更暴力的过去的遗物。在西方，死刑比把人关在监狱里更昂贵，它没有被证明能有效地减少暴力，而且会犯错误：有时无辜的人被处死。如果我们考虑到未来的进化，可能社会将继续减少暴力男子（和妇女）的生殖成功，作为长期监禁的结果。因此，可能会有一个持续的效果，经过许多代人，使我们的物种减少暴力。

记者：虽然变化不会轻易发生，但您似乎对人类的命运保持乐观，并相信一个平等、无暴力的未来社会仍然是有可能实现的？

兰厄姆：与我们更加暴力的过去相比，我们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现在最大的困难是拥有核武器的社会之间的战争问题，包括涉及控制或核武器的错误所带来的意外战争的巨大风险。另一个大问题是，一个大国在世界体系内相互竞争的体系显然是不可持续的：最终为了一个稳定的体系，我们可能需要一个世界政府，但任何这样的政府都容易受到偏见、腐败和叛乱的影响，即使我们可以在没有重大战争的情况下实现它。因此，在达到一个稳定的 "历史终结 "之前，我们有许多问题需要克服，包括气候变暖和人口对粮食供应的压力越来越大。但我们可以从以下事实中感到欣慰：在许多方面我们已经是"一个世界"，暴力一直在减少，而且我们对问题的理解越来越好。我希望《人性悖论》 能够有助于对我们的物种、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将去哪里的问题进行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