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田田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新闻系副主任、硕士生导师

脸书（Facebook）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曾经如此描绘社交网络的美好蓝图：“脸书有能力将原本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见面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互联网使我们所有人能够访问和分享比以往更多的想法和信息，我们已经从一个由孤立社区所组成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全球社区，我们都因此而变得更好。”

“永远在线”的负面影响

社交媒体的确改变了人们彼此互动的方式，让世界变得高度连接。全球网络指数公司（Global WebIndex）的调查显示，全球58．4％的人口，即46．2亿人都在使用社交媒体，平均每天使用2小时27分钟。保持连接，已经成为人们在社会生活、工作、学习中的常态。在某种程度上，形形色色的移动数字设备已经成为人们自我的延伸，形塑出一个“不断连接”和“永远在线”的社会。

不可否认，虚拟世界的连接带给人们极大的便利与丰富的可能性。根据2021年加拿大学者的一项研究，在新冠疫情隔离期间，社交媒体上的连接与互动能够有效帮助青少年获得与社会联系的感觉，使其不至于产生过于强烈的社会脱节感，并能将内心的幸福感维持在一定水平。

与此同时，既有的研究发现也让我们看到，社交媒体所带来的过度连接似乎已让扎克伯格所描绘的美好愿景成为幻影。《美国预防医学杂志》的一项研究调查了美国年轻人使用脸书、推特（Twitter）、照片墙（Instagram）、色拉布（Snapchat，阅后即焚分享应用）和微片（Vine）等社交媒体平台的时间和频率。研究发现，年轻人查看他人帖子的次数越多，就越容易产生社会孤立的感觉。这个结论听起来甚至有些讽刺意味，旨在连接人们的平台却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可是，大量研究都从不同角度支持这一发现，过度使用社交媒体的确与更高水平的孤独感、焦虑、抑郁、不安全感、嫉妒、自恋以及线下社交技能的下降显著相关。

在当下“永远在线”的环境中，过度连接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远不止于此：越来越多的微信好友和订阅公众号，怎样都看不完的新信息，24小时在线的工作群，朋友圈无尽的负面比较，繁复的自我展演……信息的过载、社交的过载甚至引发了人们的“社交媒体倦怠”，终于，人们从积极使用转为消极被动，比如从过去的积极回复、评价信息转为只“潜水”不回复，进而回避和抗拒社交媒体，如对大量内容选择屏蔽或忽略、拒绝与社交媒体上的他人进行互动，直至最终退场，删除APP。这些形形色色的“断连”行为，连同“数字节食”“数字排毒”“数字极简主义”等多元话语，构成了丰富的“断连”实践。2018年，希尔霍利迪公司（Hill Holliday）发布的《Z世代社交媒体调查报告》显示，超过一半的年轻人减少了对社交媒体的使用，34％ 的年轻人停止使用社交媒体。

被迫断连的“数字难民”

在今天的媒介生态中，上述“断连”行为是否可持续且真正有效，我们尚不得知。但至少，这是人们在面对过度连接时的主动抗争，是人们对自身社交媒体运用策略的调整，是一种彰显主体性的自我选择。与此相对应的是另一种“被动断连”，这种状态在社会生活中表现得更为隐蔽，但我认为其更需要得到人们的关注。

在数字化的大潮中，部分人群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实现真正的数字融入，他们被迫断连，直至成为人们口中的“数字难民”。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可能是因为不会操作网络支付而被商店拒之门外的人们，是不懂如何在异地申请健康码而最终放弃旅行计划的老人，是在残障求职网站上面对拖动滑块的验证码时不得不放弃投递简历的视障人士，是那些没有智能手机而无法在线预约各种公共服务的人们……

在这个全面推行数字化并以此连接的社会中，他们难以跨越技术、经济等各种要素所构建的门槛，被迫断连。而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中，数字断连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与社会脱节甚至遭遇社会排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新的数字不平等。面对这些人群，我们更应思考的是：在强调数字融入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如果他们实在难以获得数字连接，是否依然可以有非数字化的途径使其获得应有的公共服务与社会福利？

社会不应只有“连接”这唯一选项

事实上，无论是“被动断连”还是“被动连接”，都会给人们造成各种负担和困扰。在当下过于强调数字连接的社会环境中，不断有学者大声呼吁“断连也是一种权利”（right to disconnect）。欧美不少国家甚至以法律的形式确认了“断连权”，实现了断连实践的合法化。2017年，法国最早颁布与该权利相关的一项劳动法律，规定员工有权在工作时间之外断开与工作场所数字通信的联系。

根据该法律，雇员人数超过50人的公司必须制定行为规章，以保证员工在工作日下班后和节假日都不必收发工作邮件。2018年，西班牙所颁布的《数据保护法案》也将“断连权”作为合法权利提出，允许员工在非工作时间切断所有连接设备；2021年1月，欧洲议会通过了一项决议，呼吁欧盟委员会制定关于断连权的法规。该年11月，葡萄牙通过一项法律，规定在非工作时间通过邮件等方式联系员工属于违法行为。

事实上，断连权也并不仅仅局限于一种劳动者的权利，其还在更加广泛的社会层面被提出和强调。比如，美国所倡导的“全国脱机日”就号召人们在三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全天关闭电子设备，甚至直接拔掉电源，专注于自我和真实的线下社交。类似的倡导还有“安息日宣言”等等。这些丰富的实践无不在提醒我们：社会不应只有“连接”这唯一选项。无论是“连接”还是“断连”，都应是人们的自主选择。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