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商学院 2024-01-08

回顾中国经济发展历程，中国企业的追随式创新发挥了关键作用。追随式创新也是每个发展中国家的必经之路。

时至今日，中国企业家不应再局限于追随式创新，以及价格战等传统打法。有志于在今时今日成就一番事业的企业家，应着眼于在全球重要市场和行业，做出“大风流创新”的公司。

作者 | 项兵

来源 | 经济观察报

原文刊发于《经济观察报》第1153期，2024年1月8日出版

项  兵

长江商学院创办院长
中国商业与全球化教授

杰出院长讲席教授

纵观全球经济体，尤其是最近40年，美国是能够持续产生“大风流创新”企业的国家。

美国的“大风流创新”企业可以追溯至较早的英特尔、微软、苹果，后来的亚马逊、谷歌、Meta，近期的特斯拉等。鉴于“大风流创新”企业的巨大影响力和独特性，应当有专门的概念来定义与描述它们。

笔者基于多年观察和思考，提出了“大风流创新”的概念，即引领式的、原创的、开辟新行业及新赛道的，在全球范围内有一定的可借鉴性与可复制性，并具有全球相关性及影响力的创新。

正是这种“大风流创新”，推动了若干家有着跨国挣钱能力的全球企业的诞生。

英特尔于1971年推出了世界上第一个微处理器，此后牢牢把控了计算机硬件的核心位置。

微软于1985年开发了Windows操作系统，后来与英特尔组建的Wintel联盟称霸全球个人计算机市场。

苹果公司于2007年推出iPhone手机，并迭代创新，开启了智能手机与移动互联网时代。

谷歌开创的“搜索”模式颠覆了雅虎的目录式服务，提升了人们通过互联网获取信息的效率，并通过广告业务赚得巨额收入。

亚马逊从最初的线上书店发展成为品类丰富的综合网络零售商，之后又以技术创新驱动的云计算业务（AWS）开辟了新的增长曲线。

Meta是当之无愧的社交网站霸主：2023年全球总人口约为80亿，而在2023年9月，每天有20.9亿人打开Facebook（脸书），有31.4亿人打开Meta公司旗下的至少一个产品。

特斯拉经历过危机与低谷，终于迎来了市场的爆发，汽车交付量连年破纪录增长，引领智能电动汽车更趋主流。

01

“大风流创新”企业有四个特点

首先，“大风流创新”企业具有原创性、引领性，以崭新的科技或商业模式开辟新行业、新赛道。

“大风流创新”企业由创新破局，以全新的产品和服务在全球范围内开创并持续引领整个行业的发展，颠覆与重构商业模式和经济体系，甚至深度影响、彻底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关系，具有划时代或现象级意义。

其次，“大风流创新”企业有别于隐形冠军，不同于专精特新企业或蓝海企业，也并非现有行业中的前沿科技（无人区）。其区别在于，“大风流创新”企业同时拥有创新性与全球影响力两个特征。

比如，TikTok（字节跳动旗下短视频社交平台）赢得了全球范围尤其是北美市场年轻用户的注意力，这正是几家全球互联网巨头竞相角逐的领域。

持续的全球影响力也意味着，“大风流创新”公司通常具有较大规模，能够进入世界500强（销售收入）、最赚钱公司（利润）、全球市值/估值最高公司等榜单。以2023年10月31日市值计算，“大风流创新”企业中有4家万亿美元市值成员，包括苹果（2.67万亿美元）、微软（2.51万亿美元）、谷歌（1.55万亿美元）、亚马逊（1.38万亿美元）。中国股市总市值约为88.4万亿人民币（2023年10月31日，Wind统计），仅相当于约4.6个苹果公司的市值。

其三，由于“大风流创新”以创新创造巨大价值，这些公司通常拥有全球较高的员工工资水平，股东也能得到丰厚的回报。

谷歌、Meta员工中位数工资超29万美元；Facebook高级工程师的中位数工资可达94万美元，谷歌、苹果、微软也分别达到了80万、75万、65万美元的高水平。

其四，“大风流创新”公司能够以全球应对全球，有效地整合全球各类资源，包括全球市场、资本、人才、科技、创新元素等。这通常意味着强大的竞争优势。

综上，“大风流创新”企业，通常创造出了史无前例的商业、管理模式，以及产品与服务，在较短的时间里获得全球市场上的巨大成功，超越很多老牌公司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积累，成为世界上商业发展的引领者。

能否继美国之后，成为第二个持续涌现出“大风流创新”企业的国家，是中国未来走向更大成功的一个重要抓手，也是未来中美经济实力之争的重要决定因素。

02

中国有“大风流创新”企业吗

大部分中国企业，包括很多取得巨大商业成功，财务表现出色的大型企业，通常愿意对标规模和影响力更大的、业务相似的欧美公司，但“大风流创新”公司不会满足于对标和模仿，总是不断尝试开拓式、引领式的创新。

在笔者的观察中，字节跳动从新闻资讯赛道到短视频赛道持续引领，在10年内以超2000亿美元的估值成为全球第一独角兽公司，甚至冲击了Meta在全球社交领域的垄断地位。以“大风流创新”的标准观察字节跳动，其表现是可圈可点的。

首先，开拓全新商业模式。

字节跳动抓住了智能手机兴起、人工智能技术的双重机遇，开发了今日头条、抖音、TikTok等几款超级移动手机应用，其创新与成功是引领式的。

基于个性化推荐引擎，今日头条、抖音、Tik－Tok会从其巨大的内容池中，选择用户最可能感兴趣的内容推送（push）给用户。用户可以通过关注（follow）感兴趣的人来获取内容，但更多是依赖下拉刷新（loading）来源源不断地获取内容，这种体验与在Google搜索（search）内容、在Facebook添加好友（addfriend）是不同的。用户的全新体验，是字节跳动的成功的源动力。

2012年8月，今日头条上线。不同于其他资讯类APP，今日头条做了两个关键创新：

● 第一，率先推出个性化推荐引擎，推荐效率远高于当时资讯行业惯用的人工推荐；

● 第二，建立了个性化推荐信息流广告模式，能够平衡商业变现与用户体验。今日头条认为广告也是一种信息，根据用户的兴趣推送广告，对用户体验的伤害较小，广告效果也更好。

2014年中，今日头条声名鹊起。从原创的产品构想到新兴的创业公司，张一鸣在“CopytoChina”（中国互联网的常态创业模式，指从国外复制创意进入国内，开辟一片新的市场）的窠臼之外另辟蹊径，令许多投资人大感意外。

抖音的异军突起则堪称“第二增长曲线”的经典案例。

2015年之前，尽管全球市场上有包括Vine、Dubsmash等开拓者在内的诸多短视频应用，但没有一款应用能够持续增长并成为现象级产品。

2016年，中国移动应用市场有100多款短视频APP，抖音何以脱颖而出？

一般认为，抖音在内容运营上做到了差异化，重点支持旅行、音乐、舞蹈、美妆等领域“达人”的视频创作，形成了美好生活的定位。2019年1月，抖音的日活跃用户突破2.5亿，超过快手成为中国最受欢迎的短视频平台。

与此同时，字节跳动成熟的商业化团队将抖音打造成了一项现金牛业务。从资讯分发到短视频，字节跳动打造了两个高效率变现的商业系统：通过满足用户获取信息、娱乐等需求获取更多用户及内容消费时长，再通过广告等方式实现商业变现。

中国社交产品巨头腾讯逐渐意识到，字节跳动已经在蚕食用户花在腾讯旗下应用的时间。腾讯试图展开反击：

首先，腾讯于2018年全面禁止了字节跳动在腾讯平台投放在线广告；其次，腾讯推出竞品，于2018年4月重塑微视品牌，于2021年7月在微信平台推出视频号；第三，从2017年3月首次投资快手起，腾讯数次投资快手。

这种防御式的反击，并不能阻挡抖音的崛起。据测算，内置于超级应用微信的视频号，2022年6月的活跃用户规模超8亿，超过同期抖音的6.8亿。但是抖音APP的用户人均使用时长稳居独立短视频APP之首。

第二，拥有持续的全球影响力。

字节跳动自2015年起即开始了全球化运营的探索，2017年则迎来了全球化运营的关键年份：发力短视频赛道，上线自建产品TikTok，收购Musical.ly（音乐类短视频社区应用）。

2017年5月，TikTok最早在日本、韩国上线，随后聚焦东南亚、印度和巴西。他们避开了北美市场，那是Musical.ly风头正盛的地区。Musical.ly上线于2014年7月，以15秒音乐短视频在北美市场走红：“对嘴型”加“肢体表演”的趣味性，使其在青少年群体中快速流行起来。

到2017年，看起来蒸蒸日上的Musical.ly，却面对着两个致命问题：一是缺少收入；二是竞争环境日益激烈。

2017年秋，字节跳动击败Meta、快手等竞购对手，最终于11月收购Musical.ly。当时，Musical.ly拥有2.4亿注册用户、近7000万月度活跃用户。收购Musical.ly后，字节跳动将在营销、算法方面的成功经验融入Musical.ly的管理之中。

美国科技博主EuguneWei表示，“字节跳动……在Musical.ly中插入字节跳动的后端算法后，用户的使用时间增长了一倍……他们有插入算法之前和之后的数据，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2018年8月，字节跳动将Musical.ly并入TikTok，合并后的TikTok内容更为多元，运营范围覆盖了更多国家和地区，也涵盖了更多文化圈层。

这一合并也改变了海外短视频行业格局。自此，字节跳动不仅以抖音引领中国短视频行业，也以TikTok引领海外短视频行业。

如前文所述，Meta是一个经典的“大风流创新”企业。然而，由字节跳动推出的TikTok却令扎克伯格感受到了竞争压力：

TikTok引领了海外短视频风潮，在争夺年轻人的注意力方面击败了包括Facebook在内的竞争对手。

为此，Meta公司先后推出短视频应用Lasso、内置于Instagram的短视频功能Reels，都未能动摇TikTok的引领地位。

以TikTok为代表的中国出海公司，甚至引领了新的创业风潮：“CopytoChina”过时了，“CopyfromChina”正在成为现实。

从财务表现看，字节跳动与Meta还有差距，但差距正在逐渐缩小：据TheInformation（美国科技媒体）报道，字节跳动2023年二季度收入同比增长超过40%，达到290亿美元；Meta同期收入达到320亿美元，但增长率仅为11%。在字节跳动的版图中，TikTok全球月活用户超10亿人，其贡献不可忽视。

第三，股东得到高水平回报，员工得到高水平工资。

字节跳动的广告收入快速增长，市场甚至将字节跳动称为“超级印钞机”。基于强大的价值创造能力，字节跳动对股东的回报是高水平的，给予员工的报酬也是颇有竞争力的。

海纳亚洲投资人王琼是字节跳动历史上最重要的投资人。在王琼的决策与推动下，海纳亚洲创投基金牵头进行了字节跳动的A轮投资，并参与了B轮投资。2013年，海纳亚洲持有字节跳动12%的股份，据报道，他们现在仍是字节跳动最大的投资者。假如字节跳动上市，海纳亚洲将获得数十亿美元的回报。

在Levels.fyi（科技公司职位等级转换和薪酬比较的数据收集网站）发布的程序员收入排行榜中，字节跳动是唯一上榜的中国公司；其他上榜公司包括谷歌、Meta等“大风流创新”公司，足以说明字节跳动薪酬的竞争力。

第四，整合全球资源，以全球应对全球。

TikTok的全球影响力来之不易，其中，来自中国市场的经验与智慧不可忽视：抖音率先在中国市场取得了成功，其在算法、运营方面的成功经验会同步给TikTok管理层，TikTok管理层会评估抖音经验是否适合目标运营区域，做出是否复制的决策。

在算法支持方面，字节跳动充分利用了技术优势与中国本土人才优势。2021年2月，TikTok推荐算法入选MITTechnologyReview（麻省理工科技评论）一年一度的“十大突破性技术”榜单。根据字节跳动官方信息，TikTok的算法模型与国内的字节跳动、抖音是一脉相承的。

而在运营方面，TikTok重视内容的本地化运营，以及运营人才的本地化招募。TikTok会根据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文化特点推出相应的特色运营活动。比如，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合作推出“#SaluteToClassics”（致敬经典）的主题挑战等等。

字节跳动及TikTok拥有强大的国际化管理团队与股东。目前，字节跳动在全球范围内雇佣了超10万名员工，创造了许多高收入机会，其中不乏背景多元化的高管。比如，2023年3月，面对美国国会听证会近五个小时的质询，TikTok首席执行官周受资以从容冷静的应答赢得了人们的关注。周受资是新加坡人，拥有英国伦敦大学学院学士学位与美国哈佛大学MBA学位，以及全球化的职业经历，于2021年3月加入字节跳动。全球高端人才的整合，仍是中国企业的重点，字节跳动的探索弥足珍贵。

在字节跳动的投资者名单中，不乏红杉资本（SequoiaCapital）、海纳国际集团（SIG）、老虎基金（TigerFund）、泛大西洋投资（GeneralAtlantic）等美国金融机构。

新的地缘政治体系给企业全球化运营带来了更大的挑战，企业更应当培养以全球应对全球的能力，而全球化的资本结构、人才结构是必选项。

03

中国应持续产生“大风流创新”企业

字节跳动的成功虽令人惊叹，但其探索历程并非偶然现象。

阿里巴巴、腾讯、百度、美团等互联网企业多从跟随式创新起步，但根据中国国情做了大量创新，积累了丰富的互联网产业经验，培养了大量互联网人才。

在5G网络、人工智能、物联网等网络基础设施逐步提升的基础上，2010年后，大批中国企业家积极投身于移动互联网的创业浪潮中，尤其是在全球化运营方面做出了大量探索，字节跳动也并非孤例。

回顾中国经济发展历程，1978年，中国GDP仅为3679亿，占世界经济的比重仅为1.7%，居全球第11位，廉价劳动力是中国经济参与全球分工的主要优势；而在2022年，中国GDP总量在疫情等不利因素下突破120万亿人民币，仅次于美国位居全球第二名，且形成了较为完善的产业链。

在发展过程中，中国企业的追随式创新发挥了关键作用。追随式创新也是每个发展中国家的必经之路。但是在“洋务运动”以来形成的仰视思维之下，我们时常局限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和“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争议之中。在这种仰视思维下，中国企业以往主要是聚焦拷贝与追随，鲜有做到原创、超越和引领。

时至今日，中国企业家不应再局限于追随式创新，以及价格战等传统打法。有志于在今时今日成就一番事业的企业家，应着眼于在全球重要市场和行业，做出“大风流创新”的公司。

这些中国企业家需要有“站在月球看地球”的俯视视野，在全球视野下通过价值对接来进行全球资源整合，以“大风流创新”企业彰显中国企业在新时代下的全球责任与担当。

放眼未来，中国在过去40余年改革开放取得的巨大成就之上，取势于全球大变局和中国新时代，有条件、也有可能成为继美国之后能产生若干家“大风流创新”企业的国家。

中国的“大风流创新”企业将持续产生更多的源自中国的，在全球范围内有一定的可借鉴性与可复制性，并引领全球的商业模式、管理理念模式、科技与发明创造以及社会创新，为全球重大发展问题的解决贡献中国智慧与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