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故乡?乡村旅游开发下的非遗利用之辩

文/许伟明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这句流行歌词呼应了东晋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1600年前的归园田居,今天成了国民的普遍需求,陶渊明应该惊讶。

我们正在目睹乡村旅游的大发展。市场需求旺盛,村民也乐意增加收入,又有国家和各地政府大力支持,这么一来,乡村旅游便在中国很多地方红火地发展了。高铁开通,自驾便利,即便最偏僻的村子,也有了外来游客的身影。

这是好事吗?当然了,游客来了,在村里花钱,给村民带来收入,皆大欢喜。但我们不能只看好的一面,也要看到很有可能出现的坏的那一面。

乡村旅游进入大发展时代,即使最偏僻的村子,也有了外来游客的身影。 摄影@这和那

很多时候,一个乡村越遥远、越质朴纯真,往往也表明了它的文化生态越脆弱。而游客来到村子,可不仅是花了钱就走的,他们会带来外来的文化、审美,并加诸乡村之上,从而引发乡村文化的变异。

倘若变异太大,超出了乡村文化生态的承载力,其结果就是对乡村文化的破坏。而对这种乡村旅游中的文化保护问题,国内外很多学者很多年前就呼吁我们要警惕了,并提出了一条值得深思的道路,他们把乡村比做一个舞台,将旅游开发视为“前台”,文化保护作为后台,前后台之间要有鲜明的界限,也就是要拉起一块帷幕。

之所以今天还要重提这个,是因为今天几乎所有谈乡村旅游的人都在谈对乡村非遗的开发利用,而很多做非遗保护的人,也喜欢去做非遗的旅游开发。这种情况下我们更要问,那层帷幕在哪里?

越纯真往往越脆弱

2014年的春天,我从昆明出发,前往云南文山州的一个“白倮人”村落。白倮人是彝族中的一个很小的分支,我这回要去的村寨叫“城寨村”位于中越边境,非常遥远。我先到文山州府住了一晚,次日早早出发,坐大巴、包出租车,到下午三点多才来到城寨村。

云南文山城寨村,干栏式的木屋建在参天的大树之下。 摄影@这和那

城寨村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整个村全都是很老旧的干栏式木屋,一层养牲畜,二层住人。神奇的是,整个村子建在一大片高大乔木林之下。后来才得知,这个族群有一个风俗,不允许砍伐村里的树,建房屋的木材得从外面运进来。所以,我走进城寨村的时候,其实是走进一片大树遮天的林子。

刚到的时候,遇到好几名妇女在林中的小路走成一列,手里拿着装糯米的簸箕。我追上去问她们这是要做什么。她们说,村子有一名妇女去世了,她们要给办丧事的主家送去糯米,表达慰问。那个场景非常地庄重,人们一言不语,默默地站在主家门外。一名手里拎着鸡的男人对我说,那天去世的是年纪不大的女子,大家都很非常的伤心。

几名妇女结伴去为办丧事的村人送糯米,表达慰问。 摄影@这和那

城寨村很小,沿着村里的窄路行走,一会儿就能走完全村,途中可以清晰听到路边房子传出的牛的咀嚼声。村里只有150来户人,因为偏僻,他们和外界的交流很有限,保留了原来的建筑和习俗,也穿着传统的服饰。

后来我再没有回到过那个村子,但我常会设想,这个村子的文化是原汁原味的,一旦进村的土路硬化了,一定会非常适宜旅游的开发。然而,我又想到,假如这个村子旅游开发了,每天都有一群游客在村里游走,那天的丧事会不会被一群人围观、拍摄,那个丧礼的肃静悲哀是否会被破坏呢。

是的,像城寨村这样的民族村落,非常遥远,保留了可贵的纯真,但这也意味着它非常的脆弱。

由于白倮人这个族群规模很小,城寨村的文化生态也就更脆弱了。当外来游客数倍于本村人口,在大量游客猎奇的镜头和目光之下,这里的民俗、信仰、道德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穿着传统服饰的白倮妇女。 摄影@这和那

正在发生的变异

城寨村或许还没有迎来旅游的人潮,但在贵州、云南、广西的很多民族村落,每天正在迎来大量的外地的游客。

最典型的案例是,贵州雷山县的西江千户苗寨,平均每天的游客量约为1.7万人,而千户苗寨的本村人口约为6000人。这表示了,平均每天的外来人口相当于本地人口的3倍。

社会学观点认为,被观察对象会因为到观察者的言行,而改变自己的言行。在乡村旅游中,常见的情况则是,村民因为被游客看得多了,也会因为游客的眼光而改变自己的言行;村民还会为了迎合顾客的需要,还必须忍受游客对某些严肃的民俗生活的窥探,甚至是干预。

比如,在侗族的村寨之间,往往有相互走访的友好风俗。有一次我来到朋友所在的一个黔东南侗寨里,刚好遇到这种友好的交流活动。

但当天的游客真太多了,把寨里的小路堵得满满当当,其他村寨的人进村后,一言一行都被游客的镜头围堵。你可以看出那些人因为不适应被围观,所以脸上满是尴尬。

大众旅游时代下,遥远的村落越来越频繁地迎接外界的“观看”。@这和那

习俗活动的旅游化,这是很常见的,但如果掌握不好,它很容易伤害到习俗本身的严肃性。在游客的吵闹中,祭祀、丧俗、宗教等严肃的活动,很容易变得轻薄起来;而真挚的歌谣、婚嫁、等活动,也会在嬉笑中变得可笑。

为了旅游的发展,村民或旅游公司也往往倾向于将村里的文化更多地对游客开放,以及主动地通过表演等形式去重复地进行展示。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比如侗族大哥,因为听的人多了,表演的次数多了,也就能更好的传承。

但我们还是警惕乡村文化生态的超载情况。如同我在西南地区的一些乡村所见,原本只在固定时节举行的习俗活动,成为天天都搞的表演,原本不该公开的信仰、礼俗活动也暴露于游客的目光之下。乡村太小了,一旦外来的干预太多,乡村文化生态就容易超载,很容易引发乡村文化的变异。

还有些地方的旅游开发,将原本真挚的情歌、婚俗,演变为游客假结婚、闹洞房的闹剧,民俗被庸俗化、下流化了。原来的信仰不再庄重,原有的顾忌、敬重、恐惧、意义、道德,也就纷纷瓦解了,那么旅游的文化价值也就消失了。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形了。

黔东南的一个苗族村寨,将去为游客表演的苗寨妇女。摄影@这和那

前台和后台之间的帷幕

乡村不同于城市。

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容器,百万、千万的人口在城市里汇聚,城市足够大,多元的文化在城市里繁荣生长。

但乡村却很小,它的文化生态的承载力也就很有限,太多的游客来到一个村子里,不仅会让一个村子的空间严重超载,还会带行对乡村文化的太多干预,使得乡村原有文化退无可退,也就只能萎缩或变异。

那怎么办呢?一方面,通过旅游发展去获得收入,这是乡村自己的权利,也符合社会大众的消费需要。而另一方面,乡村文化的长效保护,也是乡村旅游基业长青的基石。

既然两者都要,那也就只剩下如何平衡的问题了。而平衡的要义在于区分好前台、后台,并在中间拉好帷幕。

黔南的水族村寨,等待表演芦笙舞的村民。摄影@这和那

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1959年提出“拟剧论”的理论,他把人和人之间的过程喻为表演的“剧场”,当面的交流便是这个剧场的“前台”,而“后台”则是为了人际表演而准备的地方。

社会学家马康纳把戈夫曼的“前台—后台”理论引入到旅游学领域,他指出旅游地规划中应设置“前台区域”与“后台区域”,前台区域对游客开放,后台区域和前台区域用帷幕隔开,并且设定不同程度的封闭性。后来,这一理论又被中国的学者引入,探讨民族村落的保护问题。

“前台—后台”这个理论,给我们的一个启发是,文化的开放可以是不同程度的进行的,并且也必须如此。我们都知道,舞台表演分前后台,中间要拉上厚重的帷幕。观众只看到前台表演,看看不到后台的调动、化妆、乐器等环节。假如后台也开放了,前台、后台就难以区分,表演就会混乱,这台戏也就毁了。

乡村的文化和旅游何尝不是如此。游客在“前台”看到的或体验到的,是乡村的风景、服饰、歌舞、技艺、音乐、戏剧、风俗、美食。但在后台,乡村要有自己的禁忌、道德、恐惧、信仰、血缘亲情等,这些部分则不对游客开放,或只做有限度的开放。

最后总结一下,乡村文化保护和乡村旅游开发,它们不曾相互对立,而是一直融合的。但要获得两者的长久发展,还是得建好防火墙——在前台、后台之间,拉好那一层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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