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对一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信仰

结束对慈光寺的考察后,我们驱车去美加边境,那儿有一个叫尼亚加拉的小镇,著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就在那里,我们想去看一看。

沿途,我们看到的尽是肥沃的原野,有很多农田,也有一些现代农业设施。看来这一带的农业发展得很好,树也很多。

一路上我们的心情都很好,车流也始终非常稀疏。在中国,尤其在北京,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北京的公路上始终有很多车,包括高速。毕竟,两地的人口密度有着巨大的差距。在北京,我们几乎见不到闲置的土地,而加拿大却有很多闲置的土地。

半路上,我们还看到了房车。房车旅行在国内很少见,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首先,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姑娘开着一辆小车,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后面还拖着一辆房车。朋友说,在这一带,这很常见。果然,接下来,我们又陆续见到了几十辆房车。看来加拿大人很喜欢旅游。这样的旅行确实很方便,随时可以停下休息,不用住宾馆。我相信,国内也有很多人向往这样的生活,只是国内还没有这样的条件而已。据说,房车的停车点必须有煤气供应,还必须有厕所以及其他的诸多特殊设施,国内这样的地方不多,房车旅行也就不可能普及了。而在加拿大,这种生活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常态性的东西,可见,加拿大的这方面设施一定非常完善。

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到达尼亚加拉小镇,这是加拿大离美国纽约州最近的地方。

这个小镇很有历史,据说,早在1781年,它就被英政府以相当于三百套衣服的价格买下了。发展到今天,这里被称为安大略省最有生机的小镇之一,但根据我们的实地考察——至少在我们来这儿的时候——这里其实很冷清,也显得非常寻常,跟加拿大的其他城市差不多。估计,它的盛名还是源于尼亚加拉大瀑布吧。听说,这里的冰酒也很出名,但我们不太关注,也就没有去了解它的情况。我们纯粹是冲着尼亚加拉大瀑布来的——早就听说它气势磅礴,是世界第一大跨国瀑布,我们都想一睹其雄姿。

不过,因为到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我们都有点饿了,就没有马上去看瀑布,而是找了一间越南人开的小饭店,吃了些饭,这里的越南菜做得很地道,味道很不错。饭后,我们直接前往事先订好的酒店。这次出来,我们不打没准备的仗,酒店和汽车都是提前订好的,行程的内容也是两个月前就定下来的。这次完全按计划进行,我们的感觉都很好,很方便。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对我来说,这样的机会不会太多,总有大量的事情向我蜂拥而来,我的计划总是不得不改变,我总是“被计划着”。当然,因为有时的“被计划”总能给我带来惊喜,所以,我也随喜并享受着。

在酒店里安顿下来之后,随行的几个“懒虫”显出了疲态,全都倒在床上不想动了。我习惯饭后散步,就留下他们在房间里睡觉,自己出去走路。

尼亚加拉小镇本身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人,但这里的环境还是很好。太阳孤孤地照着,阳光很是灿烂,我稍微觉得有点热,但比起广州、东莞,这里就凉爽多了,而且这里的空气非常干净,总是让我想到“透明”这个词。

我喜欢一个人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步,因为这样可以感受当地不一样的东西。这里的风,让我想起春天北京的天安门街头,那儿的风也是这样,微微的,有些凛冽,但谈不上冷。

经过商场的时候,我进去随便逛了一下,买了点东西。回到酒店的时候,大家已经睡醒了,于是我们就整装出发,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我们到达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跟尼亚加拉小镇完全不一样,人非常多,看起来各个国家都有。这里应该是当地最热闹的地方吧。

远远地,尼亚加拉瀑布的轰鸣就直灌入耳。据说,在印第安语中,尼亚加拉瀑布就是“雷神之水”的意思。因为,印第安人在发现尼亚加拉瀑布之前,就听到了它发出的巨响,因为它酷似持续不断的雷声,他们就称之为“Onguiaahara”(后来才变成“Niagara”),意思是“巨大的水雷”。

还有一种“据说”是:很久以前,这里有一个古老的印第安部落,这个部落规定,本部落的女子一旦成年,就要被父母许配给某个男人,成为那个男人的妻子。于是,在自己的成年礼上,一个美丽的印第安少女被父母许给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少女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跑到瀑布前哭了一天一夜,然后坐上竹筏,漂进大瀑布中,再也没有回来。这个故事有一种悲剧色彩,听起来非常像《白虎关》中莹儿的选择,有趣的是,很多人都不认为这个少女死了,都觉得她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所以才不回来。这是这块土地上独有的审美。更独特的是,每年都会有很多人从尼亚加拉大瀑布上跳下去。有人说,他们是去寻找瀑布后面的美丽新世界,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后者觉得,他们也许只是找到了一个冒险的理由。据说,1901年曾经有十六个人跳进瀑布里,最后只有十人生还。因为,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物体的下落速度可达每小时三百五十多公里。然而这种自杀式的冒险一直没有停止,甚至得到了另一种支持——这里每年都会举行一次“死亡游戏”,参加者会带上食物和氧气筒,进入密封的木桶,从瀑布源头滚下去,最后生还的人可以获得奖金。听说,历史上确实有人得到了奖金,但更多的人都被砸得粉身碎骨。至今,当地博物馆还保存着比赛时使用的木桶。

我问随行的朋友,他愿意用这种方式来挑战自己吗?他说不愿意,他既不会为了奖金拿生命开玩笑,也不愿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他觉得活着能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为这种事死掉不值得。有些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非常敬畏敢于冒险的人。他们也觉得为奖金去冒险不太美,把一种精神的东西给糟蹋了,但“冒险”对一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信仰。很多探险家都是这样,他们都是在用生命探索新的世界,如果没有拥有这种精神的人,人类的视野就不会这么宽广。有人说,有些喜欢探险的人并没有很大的梦想,他们只是在享受一种生死一线的刺激,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来战胜自己。他说,你想想,生命在极端的威胁面前,迸发出强于平时无数倍的光芒,让自己拥有勇气、冷静和智慧,战胜看似无法战胜的绝境,这是不是很美?有人问他,但有些人也许不能战胜绝境,而是直接死去了啊,这些人怎么办?他说,即使因此丧生了,也是为信仰而死的,在死亡和挑战面前,他是勇敢的,他没有退缩,这就是他的强大。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我知道,他其实不是在说别人,他只是在说自己对某种精神的向往和敬畏。每个人的观点都反映了自己的心,事实如何,没人知道。因为,没有人能采访那些丧生者,问问他们觉得值不值得,如果让他们复活,他们还会不会这么选择。

据说,20世纪80年代以来,几乎每周都有人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去自杀或冒险,当地政府不得不加强安全防范,在尼亚加拉河两岸加固了防护栏,尼亚加拉瀑布公园管理委员还为此专门制定了一套游园法规,禁止任何个人或团体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进入瀑布景区进行危险活动,否则将受到刑事处罚。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会在这里挑战自我或结束生命。有的冒险者甚至会舍弃保护措施,直接向深潭的位置跳下去。科学家对此的解释是,尼亚加拉瀑布的落差太大,溅起的浪花和水汽有一百多米之高,空气中弥漫着丰富的水离子,中枢神经特别容易受到刺激,让人产生亢奋和冲动的情绪。

这个结论是否事实的真相,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壮美的所在,确实充满了与死亡、牺牲、勇气、献祭有关的传说和故事。据说,这里有一艘游船特别出名,叫“雾中少女”号,它能载客数百人,从1846年起,就承载着乘客们近距离观赏瀑布。它的乘船码头在美国瀑布正面,它首先经过美国瀑布,再开往加拿大瀑布,穿梭于瀑布激起的水汽之中,真的有种“雾中少女”的味道。但这还不是它名字的由来,它的名字背后同样有一个故事:三百多年前,当地的印第安人震慑于自然的威力,每年的收获季节都会选出一天,集合全村少女,举行祭拜大自然的仪式。酋长会站在仪式会场中央,对天放箭,落下的箭尖离哪位少女最近,这位少女就要被送上载满谷物水果的小船,乘船坠入瀑中。于是,人们就把尼亚加拉瀑布的雾气视为少女的化身。只是不知道,这雾气代表了少女的眼泪,还是少女的微笑?

我们远远地看到了一艘游船,它正穿梭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水雾之中,不知道它是不是“雾中少女”号。

水沫和雾气笼罩着整个瀑布,我甚至感到了水雾打在脸上的清凉,后背也有些湿漉漉的。但存在感比梦幻感更强。因为,随着我们的靠近,瀑布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我们根本来不及沉浸在水汽带来的梦幻感中。魔幻的味道却仍然很浓。高处落下的水柱在最低处与潭水撞击,水流“变”成白色泡沫激荡而起,远看,就像扯开了千万袋洗衣粉,白色的粉末在半空中飞扬。阳光照在湿润的空气上,色彩不断地变幻,空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跨整个瀑布,久久不散。在密乘看来,这是一种非常吉祥的密相——当然,我们也知道这里时不时就会出现彩虹,连接美加两国的公路桥便是以彩虹命名的,但我们还是把它当成了吉祥的象征。因为,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如果碰上阴天,我们就看不到这么美的景致了。

远望瀑布,你会觉得它没有多大,水流也没有多急,甚至有些缓慢,可一旦走近,你就会发现那水流其实非常湍急。对比穿梭于瀑布之间的渡船时,你还会发现瀑布其实很大,下面的潭水也极深,却非常清澈,甚至可以看到水底。绿色的水流不断从高空砸下,让下方的水面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水面一直在剧烈地晃动,渡船也随之起起伏伏。每一个相对静止的当下,绿色的潭水都会显出大理石般的“光泽”,白色的泡沫便是它的纹理;回到动态之中时,水面则继续摇动,尽情彰显着暗藏于水底的野性大力。渡船上的游客们心情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对他们来说,这必定是难以忘怀的生命体验。

我还看到一些白色的飞鸟,它们一下一下地扑进飞瀑中,不知道是不是在啄食水中的小鱼?飞瀑之中会有小鱼吗?它们的家也许在瀑布上方的小岛上,那里有很多绿树。

尼亚加拉瀑布真是大自然的杰作,那种壮美是语言很难形容的。但是,据1842年至1927年的观测记录,尼亚加拉瀑布平均每年会后退一点零二米,落差也在逐渐减小。照这个速度,再过五万年左右,它就会完全消失。所以,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美加两国政府就耗费巨资,采取了控制水流、用混凝土加固崖壁等措施,据说效果还不错,瀑布后退的速度控制在每年不到三厘米。但这又能为它增加多少寿命?而人类本身又能存在多久呢?

朋友说,尼亚加拉瀑布就像加拿大和美国的分界线,瀑布这边是加拿大,那边则是美国。而且,尼亚加拉瀑布其实不是一个瀑布,它是由三个瀑布组成的:尼亚加拉河流向石灰岩断层时,被宽三百多米的山羊岛将水流一分为二,一股较大的水流流向加拿大境内,因此叫加拿大瀑布——从上空看,其凹口很像马蹄,所以也叫马蹄瀑布——其宽度为六百七十五米,高度为五十四米,聚集了百分之九十四的水流量,故而最为壮观。据说,它溅起的浪花和水汽有时可高达一百多米——这次没有这么高,但也漫过了瀑布顶端,估计至少达到了六十多米——流到美国境内的那股水流又被月亮岛一分为二,一边是宽三百零五米、高五十米的美国瀑布,一边是宽八十米、高五十米的新娘面纱瀑布,意思是,它在两大瀑布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纤细,就像新娘头冠上垂落的轻纱,因而得名。美国瀑布和新娘面纱瀑布下,有很多岩石堆积,水流落下,跌到无数块硕大的岩石上,远看似有雪花堆积于石上,同样非常迷人。而且,马蹄瀑布那边的水是绿色的,但美国瀑布和新娘面纱瀑布下面的水却是蓝色的,不知道是为什么。

朋友还说,只有在加拿大这边,才能看到瀑布的全貌,如果在美国那边,就只能看到瀑布的侧面。我们猜想,来看尼亚加拉瀑布的游人们,大多都会选择加拿大这边,不会去美国那边吧?不过也说不清。总之,这儿的游客很多。最吸引我们的,是一些锡克教徒,他们正在观景台旁静坐,脸上有一种信仰者独有的光芒。在这里禅修,定然听不到其他声音,一切音声都会被瀑布声给淹没。巨大的水声砸在心上,他们是否正如谈上师所说,在觉受光明,而不是在觉受水声呢?当然,锡克教有自己的修法,不一定和密乘相同。他们的心境,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游客中还有很多印度人,他们的脸上也有信仰之光,而且,他们的装扮和长相很有特色,一眼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他们。此外,我们还看到了一些日本人、中国人等。

瀑布旁边有些小商贩,他们在卖雪糕之类的冷饮,也有人卖一种小孩子爱玩的泡泡枪。我很少吃甜食,但这次还是买了个雪糕,吃了一口,发现太甜了。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也许小孩子会喜欢吧。

因为人多,这里很是喧闹,还有巨大的、充盈天地的水声,算得上大闹。但是,在这大闹之中,又分明有一种大静。我能理解那些专门来这儿禅修的行者。

有趣的是,这么著名的地方,竟然没有卖纪念品的地方。我很想买一个纪念品,纪念我们今天的相遇,但找不到。这里有雪糕、有玩具、有汹涌的人流、有美景、有天下皆知的美名,却没有一个卖纪念品的地方。看来,当地人没有中国人那种经营景点的商业眼光。如果在中国,这样的景点可以没有泡泡枪,但一定会有纪念品。奇怪的是,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我一说出,很多人才恍然大悟。

我还注意到另一个细节:这里很容易看到跟中国有关的信息,但除了这些旅游景点之外,在街头我们几乎看不到跟中国文化有关的东西。这一点很有意思。这说明,许多时候,我们觉得非常熟悉并且非常重要的东西,在另一个时空、对另一群人来说,也许并不重要。所谓的重要,也是相对的。

(写于2015年5月18日,加拿大尼亚加拉镇)

节选于雪漠《堂吉诃德在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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