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陈总,是我在北京田园综合体与乡村旅游高级研修班的学生。当我走下讲台,十几位拥来提问的学员中,最前边的就是她。
陈总属于普通话相当不错的福建人,至少“胡”和“福”的发音非常准确。她在老家有一个休闲农业与民宿的旅游项目,听完我的讲课,她坚决邀请我到福建对她的项目实地勘踏。
十天后,我从西安来到福州。
在我的坚持下,第一顿饭吃在一家极具特色的小店。我在《途食记》一文里曾经详细介绍过这顿饭。沙虫熬成的肉冻,清煮的河豚,数千只流蜞炒两颗鸡蛋,麻辣海瓜子,总之我吃的大快朵颐,可怜了只吃牛羊肉的刘锐,灌了一肚子的汤,走在路上偷偷问我:窦总,你能听到水声吗?
回酒店的路上,东道主们建议再喝些汤。喝汤的地方是路边摊,这个季节,北方一定是烤肉摊的天下,在这里却是一家家的汤铺子。
几家汤铺首尾相连约百米长,每家都摆着上百个搪瓷缸、瓷碗、瓦罐,这些容器都熬煮着中药和食材,咕嘟嘟冒着泡,散发出淡淡药香,陈总她们和当地朋友都夸张的说:哇,口水都快下来了。
我点了一份猪尾汤。用调羹搅了搅,汤里有两三节没拔干净猪毛的尾巴,四五枝中药藤须和根茎,汤汁颜色发黑,浓稠,入口有淡淡的草药苦味,再品品,还有些似有似无的植物根茎沁出的甜味。
对刘锐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这里有炒线面,这位煎熬了一整天的关中土著终于吃到了面食,虽然他对味道并不十分满意。
第二日清晨,陈总坚决反对我在酒店吃早餐,途经穆阳镇的时候,她把我们拉到一个破落却繁华的街道,指着一个油污招牌说:这是当地最好的扁肉和线面店。
扁肉是北方常说的馄饨、水饺,但穆阳的扁肉皮薄的近乎透明,肉馅软烂,上边盖一层甜咸口味的浇头。线面类似于北方的挂面,但更细、更白,也配上同样的浇头。这早餐配上当地特产的糖醋泡姜和极辣的红辣椒,味道的确不错。
穆阳镇上建筑大多破败,商业业态老旧,有古老的剃头铺和铁匠铺、布铺,仿佛置身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街上祠堂很多,大气,古朴,庄严。
沿途路过康厝畲族自治乡的梧溪村,这里有两棵千年古松。畲族发源广东,分布于南方数个省市,这个民族,我是第一次听说,但这应该只是我的孤陋寡闻。
梧溪村这样的名字在南方较多见。大抵是曾经有不少通识文墨的老先生因村外有河且“水流平和”而取名“浯溪”,当然也有人解释说是因为这些地方有溪水和梧桐树,只是在过去,如果取名如此直白,会被别村学究先生笑掉大牙的。
村外的梧溪官名叫穆阳溪,河水碧绿清澈,名为溪,但水量远比如今北方的不少江河要大,水大却静默,围着梧溪村和古松林安静的流淌。
河边古松林保存的很完好,最近还修了一条村民和游客散步的步道。松林里的两株千年古松,高三十多米,粗需三四人合抱,据说是一公一母。村民们很有幽默感,将公松缠上红腰带。我看了半天,除了村民的杰作,自己实在无从分辨两棵树的性别,只是想:如果是同性,这两棵树该多尴尬。
其实这样好玩的事情不少,我在延安市志丹县马头山看过一个所谓的“桃桂花娘娘”庙,本地人说供的是送子娘娘,不少本地和外地的婆姨来这里求子,据说还非常灵验,因此塑像四周挂满了“有求必应”的锦旗。后来盗贼失手打破泥塑露出森森白骨,人们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清代道士的坐化肉身泥塑像,想想道长如果在仙界有灵应,知道自己变了性别,应是蛮尴尬的。
梧溪村里有黄氏宗祠,村民说是纪念黄氏大英公的,这位先民的生平无从考据,只知道他是在这里为黄氏开枝散叶。宗祠墙上的楹联中有一句耐人咀嚼:“书田无税子孙耕”,堪称可以传世的辞句。
村里还有道教浯溪宫,没有介绍文字,问问闲坐聊天的老人,说是为明代国师薛明月修建的。我百度了半天,一无所获,很是怀疑这其实是为唐朝薛令之修建的。
沿穆阳溪向下游走五六公里是廉村,这便是薛令之的出生地。
薛令之,字明月,唐朝人,他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上并不出类拔萃,但对于福建来说,则意义不同,他是福建历史上的第一位进士,后世称“开闽第一进士”。薛令之做官清廉,身故后,出生地被唐肃宗赐名“廉村”,此段穆阳溪被赐名“廉溪”。
廉村内老屋很多,但有不少已经破败,只有灯笼花和炮仗花爬满尘迹斑驳的墙面。路面是青石板和红石头,上边车辙印记明显,显然是经过数百上千年的繁多车流碾压形成,足证此处曾经车水马龙。村内有四座祠堂,却都不是薛氏宗祠,而是和薛氏联姻而迁入的陈氏。
在福安各地一路走来,我看到很多宗祠,感觉福建人似乎很重视宗族观念。和福建人一说话,也是和宗族有关。比方说,我这个哥哥是做什么,那个哥哥是做什么的。这些哥哥,基本上都是指本族的兄长。
虽然现在宗祠多在南方,但这其实不是南方的独有。宗族观念源于早期的北方士族。在中国历史上,周、秦、汉、魏、晋、南北朝,一直到隋,都是士族政治,彼时的帝王必须依托各个士族门阀才能顺利统治天下。
北周到隋唐是北方士族兴衰的最终分界岭。北周与隋的兴起和灭亡,以及唐朝的立国,其实是西魏八柱国和十二大将军所代表的关陇贵族家族的相互斗争,隋唐英雄里耳熟能详的不少贵族和英雄,无不出自这些大家族和其统领的小家族。比如北周皇帝的宇文家和隋朝皇帝的杨家都是八柱国之一,唐朝皇帝的李家是十二大将军之一。后来唐代为避免士族把持国务,大力推行科举制,吸收布衣学子入仕为官,自此之后,北方士族逐步退出了政治和历史舞台。
在北方门阀士族不断兴亡更替的过程中,长期战乱和政治博弈,加之政权的数次南移,让不少家族意识到灭家绝种的危险,自东晋开始,为保存血脉、人才和财富,一些家族主动向南方和沿海迁徙子弟族人。南宋以后,为应对少数民族的南侵,南方的世家宗族也开始战略分支,不少家族向东南亚地区分支迁徙,经过明清两代及中华民国时期,形成了如今的海外华人宗族。
宗族意义,除了避免种姓灭亡,更多的意义是血脉相连共认后的互相帮扶,互为援手。同一个姓氏,同一个祖先,有什么理由不互相帮助,又为什么不一家人合作共赢呢?既然是连接纽带,因此代代都把修建宗祠、举行宗族大祭、修订族谱作为头等大事。也因此,宗祠兴盛,往往很多村子都有好几个祠堂,有总祠堂,有各房成就的子女为本支、本房修建的祠堂。
当然了,今天的中国人和分布全球的海外华人都有一个共识:大家俱是炎黄后裔,无论是在世界的哪端,华人祖先都是中国人,这是一种站在世界角度上的更高精神层面的宗族观念。
看完项目的返程途中路过潭头镇,这里有一处古码头,码头上还长着一棵上千年的古榕。
下了车,黑色的小飞虫就密密麻麻的围在头上飞舞,兴高采烈的一直尾随着我的游览全程。
榕树的确很大,树身约是一辆轿车的面积,半站半卧在河边,巨大的根系包裹着青石栏杆和拱起地面。其时艳阳当空,空气潮热,茂密拥挤的树叶为我们遮挡出了一片巨大的荫凉,热汗顿消。
古榕有一截相当粗壮的分枝探到河的上方,目测直径至少有一米多。陈总说这个村子里很多小朋友在夏天都会爬上这树干跳水玩,当然,也经常被家长发现后拉去狠打。
如何发现孩子玩水,对南方人来说很简单,除了遍布集镇、村头的耳报神,家长们只需用指甲在孩子身上轻轻一划,下过水的地方就会出现一道白痕。
我扎手扎脚的连爬带蹬站上大树枝,落脚后很平很宽,下边的水很绿,绿的仿佛发稠,但应该不是污染,而是沉积千年的矿物和温度适宜而幸福生长的微生物所致。我叹了一口气,再次颤巍巍的朝下爬,如果不是碍于所谓的导师身份,我倒真想做个顽童,从树上一个猛子扎下去,嬉戏在这大自然的时光和清凉的水里。
古码头的路和廉村一样,用石块铺就,细窄、狭长,每一块都仿佛包了浆,磨的铮明瓦亮,只是被灰尘遮住了光芒。其间有几块石头被踩出了深深浅浅的脚印痕迹,这是一个长期漫长的过程,被无数人踩踏,大雨冲刷,再踩踏,再冲刷,直到今天。
我说这码头得有百年历史吧,陈总说这里一百多年前就是古码头,码头的历史至少数百年。
福建山地、丘陵延绵不断,行路艰难,很多时候必须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凿山通路。于是人们借助本地水网密集的优势,利用河流出行,最终将每一个毗邻水网的村落都变成了一处商业繁华的码头集镇。
当水路代替陆路成为交通出行的首选,每个村庄都修葺了船舶靠岸的码头,迎接往来的商船。这些商船从大城市买来各式各样的货,沿着水路一路兜售,同时也有选择的购买一些可以在下游或大城市销售的货物。船舱空闲时,兼着顺道拉些短途乘客。
古码头上边有一条小小的商街,这是当年商船贸易的衍生物,各家小商号在这里经营,收购农民的米面瓜果、鸡鸭肉蛋销给商船,同时将商船的布匹调料、医药和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卖给本地居民。
商街把头的是一间中药铺,砖墙很厚,门板粗重,五公分厚的木门上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这是方便给夜间急病的人递药,同时也避免了盗匪借机骗开大门的危险。地段的选择,防盗的措施,都足见药铺主人的精明。
走入狭窄的商街,古老的气息铺面而来,这是一种混杂着旧屋舍、旧物件、古树木、苔藓杂草、烧饭烟熏等气息的味道,如同我曾经去过的所有百年以上古村落的同样味道。
不知道是因为原住民体型小还是为了省成本,或是防盗,所有的房门和院门都很窄小。
我抬脚进入一间半坍塌的旧宅院,残墙上布满绿色的爬山虎,脚下的野草竟有一人高,枯黄杂乱。墙角放着一副破旧的门板,其上竟然有一处陈旧的枪孔,那是高速旋转的子弹击穿木纤维又被紧紧束缚在木纤维中造成的。
商街基本已经荒废,还住着人的屋子里走出一个干瘦如木的老太太,弓着腰,端着木盆,蹒跚到溪边蹲下搓洗衣服。老太太眼神不善,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也许是骂儿女久不回家看她,也许是因为我们打扰了她。
默默的交溪从她面前流过,千年前如此,千年后应该亦是如此。
千年间,溪河依旧,古榕依旧,码头依旧,宗祠依旧,不见踪迹的是那些曾经往来于此的人们的欢笑悲伤,和曾经的繁华瞬间。
完稿于2019年6月17日高铁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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