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台·落梅
宋·吴文英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
寿阳空理愁鸾。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佩溪边。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青圆。
关于“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青圆”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梅之结子，本非可愁。可愁者，姬弃两子而行，睹子思母，不最可愁乎？”
按：吴文英此词题曰“落梅”，是咏物之作，似别无深意。杨先生独以末三句为词人怀其姬，以“睹子思母”为说，实属牵强附会，有主观臆断之嫌。
唐宋诗词中，咏梅之作甚夥。不仅咏花，延伸而咏及梅子者，亦比比皆是。例如：
唐李峤《梅》诗曰：大庾敛寒光，南枝独早芳。雪含朝暝色，风引去来香。妆面回青镜，歌尘起画梁。若能遥止渴，何暇泛琼浆。“止渴”，用曹操“望梅止渴”典故，即由咏梅花而兼及梅子。
罗隐《梅》诗曰：天赐胭脂一抹腮，盘中磊落笛中哀。虽然未得和羹便，曾与将军止渴来。“和羹”亦是梅子典故。在醋被发明出来以前，古人用梅子调酸味。盐味咸，梅味酸，都是调和羹汤不可或缺的佐料。宰相燮理政务，协调百官，如盐梅之和羹，故以“盐梅”为喻。
宋王安石《与微之同赋梅花得香字》诗三首其一曰：汉宫娇额半涂黄，粉色凌寒透薄妆。好借月魂来映烛，恐随春梦去飞扬。风亭把盏酬孤艳，雪径回舆认暗香。不为调羮应结子，直须留此占年芳。“调羮”“和羹”，其义类同。
其二曰：结子非贪鼎鼐尝，偶先红杏占年芳。从敎腊雪埋藏骨，却怕春风漏泄香。不御铅华知国色，只裁云缕想仙裳。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鼎鼐”，古代烹饪器具。宰相“调羮”“和羹”之喻，亦称“调和鼎鼐”。
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诗十首其七曰：冰盘未荐含酸子，雪岭先看耐冻枝。应笑春风木芍药，丰肌弱骨要人医。“含酸子”即梅子。
又《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其八曰：湖面初惊片片飞，樽前吹折最繁枝。何人会得春风意，怕见梅黄雨细时。
又《红梅》诗三首其二曰：雪里开花却是迟，何如独占上春时。也知造物含深意，故与施朱发妙姿。细雨浥残千颗泪，轻寒瘦损一分肌。不应便杂夭桃杏，半点微酸已着枝。“半点微酸”亦指梅子。
又《菩萨蛮·回文冬闺怨》词曰：雪花飞暖融香颊。颊香融暖飞花雪。欺雪任单衣。衣单任雪欺。〇别时梅子结。结子梅时别。归不恨开迟。迟开恨不归。
又《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曰：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〇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尽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一点微酸”亦指梅子。
陈师道《和和叟梅花》诗曰：百卉前头第一芳，低临粉水浸寒光。卷帘初认云犹冻，逆鼻浑疑雪亦香。鼎实自应终有待，天真不假更匀装。江南望断无来使，且伴诗翁入醉乡。“鼎实”即鼎中梅子，亦为宰相以盐梅调和鼎鼐之意。
周邦彦《花犯·梅花》词曰：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〇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脆丸”亦指梅子。
孙舣《菩萨蛮·落梅》词曰：一声羌笛吹呜咽。玉溪半夜梅翻雪。江月正茫茫。断桥流水香。〇含章春欲暮。落日千山雨。一点着枝酸。吴姬先齿寒。“一点着枝酸”从苏轼“一点微酸已着枝”化出，亦指梅子。
赵彦端《醉蓬莱·梅》词曰：向蓬莱云渺。姑射山深，有春长好。香满枝南，笑人间惊早。试问寒柯，镂冰裁玉，费化工多少。东阁诗成，西湖梦觉，几番清晓。〇好是罗帏，麝温屏暖，却恨烟村，雨愁风恼。一一清芬，为东君倾倒。待得明年，翠阴青子，荫凤皇池沼。更把阳和，从头付与，繁花芳草。“青子”即青梅。
朱熹《前村》诗曰：玉立寒烟寂寞滨，仙姿潇洒净无尘。千林揺落今如许，一树横斜独可人。真与雪霜娱晚景，任从桃柳殿残春。绿阴青子明年事，众口惊嗟鼎味新。
又《念奴娇·用傅安道和朱希真梅词韵》词曰：临风一笑，问群芳谁是，真香纯白。独立无朋，算只有、姑射山头仙客。绝艳谁怜，真心自保，邈与尘缘隔。天然殊胜，不关风露冰雪。〇应笑俗李粗桃，无言翻引得，狂蜂轻蝶。争似黄昏闲弄影，清浅一溪霜月。画角吹残，瑶台梦断，直下成休歇。绿阴青子，莫教容易披折。
张孝祥《忆秦娥·梅》词曰：梅花发。寒梢挂着瑶台月。瑶台月。和羮心事，履霜时节。〇断桥流水声呜咽。行人立马空愁绝。空愁绝。为谁凝竚，为谁攀折。
裘万顷《次王成之韵》诗曰：谁遣冰魂照夕阳，揺揺一任北风凉。眼前共有几多蕊，鼻观胡为如此香。佳实会须归列鼎，孤标已自压群芳。濡毫我欲从君赋，未害平生铁石肠。“佳实”即“好果子”，指梅子。“归列鼎”即入鼎鼐以和羹之意。
方岳《沁园春·和宋知县致苔梅》词曰：有美人兮，铁石心肠，寄春一枝。喜藓生龙甲，那因雪瘦，月横鹤膝，不受寒欺。云卧空山，梦回孤驿，生怕渠嗔未敢诗。江头路，问销魂几许，索笑何时。〇赋成字字明玑。君莫倚、家风旧解题。叹水曹安在，飘然欲去，逋仙已矣，其与谁归。烟雨愁予，江山老我，毕竟岁寒然后知。微酸在，尽危谯斜倚，残角孤吹。
仇远《梅》诗曰：为怕缁尘着素衣，冻痕封蕊放香迟。月来忽送阑干影，春到不分南北枝。啼梦翠禽依树宿，断魂玉笛隔花吹。从他万片随风去，须有青青叶底时。“青青”乃形容青梅。
金李俊民《洞仙歌·谢杨成之寄梅》词曰：陇头潇洒，孤负寻芳眼。浪蕊浮花问名懒。纵看看驿使，带得春来，祇恐怕、绿叶成阴子满。〇暗香无恙否，月落参横，惆怅罗浮梦魂短。赖故人情重，不减西湖，花上月，分我黄昏一半。更选甚、南枝与北枝，是一种春风，待争寒暖。
段克已《红梅用诚之弟韵》诗二首其一曰：梅花香发满蒲团，万事人间总不干。醉梦每怜春意浅，诗魂长绕夜枝寒。记曾上苑溪头见，又向前村雪里看。回首青蕤已如豆，齿牙衰朽怯微酸。
其二曰：小梅初破月团团，戏蝶游蜂未敢干。醉脸不禁经宿雨，芳心似欲诉朝寒。乍惊别后容华换，更与尊前仔细看。便好栽培近东阁，免教风味一生酸。“风味酸”正指梅子而言。
段成已《红梅》诗曰：谁点冰绡绛雪团，黄昏和月倚阑干。羞随桃李争春意，要伴松筠傲岁寒。冷艳只宜寒处着，浅妆难入俗人看。天心未借调羮便，空抱枝头一点酸。
吴文英别首《解语花·梅花》词亦曰：门横皱碧，路入苍烟，春近江南岸。暮寒如剪。临溪影、一一半斜清浅。飞霙弄晚。荡千里、暗香平远。端正看，琼树三枝，总似兰昌见。〇酥莹云容夜暖。伴兰翘清瘦，箫凤柔婉。冷云荒翠，幽栖久、无语暗申春怨。东风半面。料准拟、何郎词卷。欢未阑，烟雨青黄，宜昼阴庭馆。“青黄”亦指梅子而言。
要之，咏梅而咏及梅子，是此题中应有之义，司空见惯，实属常见。读此类诗词而必欲索隐其本事，真正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
作者简介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编辑：胡蕊